梅杰梅杰梅杰少校自呱呱坠地起,便是不很顺当的。
他跟米尼弗奇维一样,出娘胎那会儿拖的时间过长——足足拖了三十六个小时,结果,把他母亲的身体给拖垮了。她母亲是个温柔、多病的女人,临盆前足足痛了一天半,才把梅杰生下来,产后,便全没了心思去跟丈夫争执给新生婴儿取名。医院的过道里,她丈夫严肃而又果断地忙着该他做的一切,他是个极有主心骨的男人。梅杰少校的父亲是个瘦高个儿,着一套毛料服装和一双笨重的鞋子。他丝毫不迟疑地填写了婴儿出生证明书,之后,便很镇静地把填好了的出生证明书交给楼层主管护士。护士一声不吭地从他手中接了过去,于是就放轻脚步走开了。他目送着她离开,一边在纳闷,不知道她贴身穿的是什么内衣裤。
他回到病房,见妻子软绵绵地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毛毯,活像一棵失了水分的萎蔫的蔬菜,皱巴巴的面孔又干瘪又苍白,衰弱的躯体一动不动。她的床在病房最尽头,临近一扇尘封的破窗。大雨哗哗地从喧闹的天空瓢泼下来。天阴沉冷峭。医院的其他病房里,那些惨白得见不到一丝血色的病人,正等候着死神的最终降临。梅杰少校的父亲直挺挺地站立在病榻一旁,垂下头,久久地注视着自己的女人。
“我给孩子取了个名,叫凯莱布,”临了他低声跟她说,“是照了你的意思取的。”女人没有答话,慢慢地,男人便笑了起来。这句话是他经过精心的考虑之后,才说出口的,因为他妻子睡着了,永远也不会知道,就在她躺在县医院这间破旧的病房里的病床上时,自己的丈夫竟对她说了谎。
正是从这艰难的起点,走出了这位无能的中队长。眼下,他正在皮亚诺萨岛,每天的大部分工作时间全都用来在公文上假冒签华盛顿欧文的名字。为了避免有人识别出他的笔迹,梅杰少校煞费了苦心,左手签名。他把自己隔离了起来,并利用自己不曾希图的职权,禁止任何人侵扰他。同时,他又用了假胡子和墨镜伪装自己,以防有人偶然从那扇尘封的赛璐珞窗户——有个小偷在上面挖了一道口子——外面往里张望,发现秘密。从最初卑贱的出身到取得如今不怎么起眼的成功,梅杰少校走过了三十一年的凄怆岁月,尝尽了孤寂和挫折。
梅杰少校是姗姗来迟地来到这世上的,实在太缓慢,而且天生就是平庸透顶的人物。有些人是天生的庸才,有些人则是后天一番努力后才显出庸碌无能的,再有些人却是被迫平庸地过活的。至于梅杰少校,他是集三者于一身。即便是在平庸的人中间,他也毫无疑问要比所有其余的人来得平庸,因此反倒很突出了。只要是见过他的人,总有很深的印象,他这人实在是太平常太不起眼了。
梅杰少校自一出世便背上了三个不利因素——他母亲、他父亲和亨利方达。差不多从出娘胎的那一刻起,他就显出与亨利方达有叫人受不了的酷肖相貌。还在他不清楚亨利方达为何人之前,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他总是发现别人把他跟亨利方达放一块,做些令他很难堪的比较。素不相识的人都觉得应该轻视他,结果,害得他自小就像犯了罪似地惧怕见人,而且还讨好地迫不及待地想跟人家道歉:他的确不是亨利方达。生就了一副酷似亨利方达的相貌,在他说来,要这样走完一生的路,实在不是桩容易的事。然而,他继承了父亲——极富幽默感的瘦高个儿——百折不回的品性,从来就不曾有过一丝逃避现实的念头。
梅杰少校的父亲一向为人持重,又很敬畏上帝。依他看,谎报自己的年龄,是他最得意逗人的笑话。他是个农民,四肢细长,却能吃苦耐劳,同时,他又是个敬畏上帝、热爱自由、尊纪守法的个人主义者。他认为,如果联邦政府援助别人,而不援助农民,这便是奴性社会主义。他提倡勤俭,很讨厌那些曾拒绝过他的浪荡女人。种植苜蓿是他的专长,可他倒是因为没种一棵苜蓿而得到了不少利益。
政府依据他没有种植的苜蓿的多少,以每一蒲式耳为单位,付给他一笔相当数量的钱。他没有种植的苜蓿的数量越大,政府给他的钱也就越多。于是,他便用这笔没出力而挣到手的钱,购置新的田产,以此来扩大自己没有种植的苜蓿的数额。为了不生产苜蓿,梅杰少校的父亲一刻都不曾停歇过。到了漫长的冬夜,他便待在屋里,搁着马具不修理。每天到了中午那一会儿,他就会跳下床来,只是为了查明的确没有人会把杂活做掉。他很聪明,知道该如何投资田产,不久,他没有种植的苜蓿的数量超过了县里的任何一个农民。于是,四邻的农民都跑来请教他方方面面的问题,因为他挣到了很多钱,所以必定是个聪明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嘛。”他给大伙儿提了这么一条忠告。临了,大伙儿便道:“阿门。”
梅杰少校的父亲直言不讳,力主政府厉行节约,但其前提是,丝毫不影响政府的神圣职责——以农民能接受的高价,收购他们生产却没人想要的全部苜蓿,或者支付他们一定数额的钱,作为对他们没有种植一棵苜蓿的酬劳。他这个人相当傲慢,而且极有主见。他反对失业保险,只要能够敲诈到大笔的钱财,无论是向谁,他部会毫不迟疑地使出各种着数,或是哼哼唧唧地诉苦,或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或是甜言蜜语地哄骗。他是个很虔诚的人,不管走到什么地方,总是要做一番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