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拉什维尔仿佛生来是专门替宠儿在星期日挽她那件德尔诺式的绒线披肩的。
多罗米埃跟在后面走,做那一伙的殿后。他也是有说有笑的,不过大家总觉得他是家长。他的嬉笑总含有专制君王的意味,他的主要服装是一条象腿式的南京布裤子,用一条铜丝带把裤脚扎在脚底,手里拿一条值两百法郎的粗藤手杖,他一向为所欲为,嘴里也就衔了一支叫做雪茄的那种怪东西。他真是目空一切,竟敢吸烟。
“这个多罗米埃真是特别,”大家都肃然起敬地那样说,“他竟穿那样的裤子!他真有魄力!”
至于芳汀,她就是欢乐。她那一嘴光彩夺目的牙齿明明从上帝那里奉了一道使命,笑的使命。一顶垂着白色长飘带的精致小草帽,她拿在手里的时候多,戴在头上的时候少。一头蓬松的黄发,偏偏喜欢飘舞,容易披散,不时需要整理,仿佛是为使垂杨下的仙女遮羞而生的。她的樱唇,喋喋不休,令人听了心醉。她嘴的两角含情脉脉地向上翘着,正如爱里柯尼的古代塑像,带着一种鼓励人放肆的神气;但是她那双迟疑的睫毛蔼然低垂在冶艳的面容上,又仿佛是在说着“行不得也哥哥”一样。她周身的装饰具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和夺目的光彩。她穿了件玫瑰紫的毛织薄呢袍,一双闪烁的玲珑古式鞋,鞋带交叉结在两旁挑花的细质白袜上,还穿一件轻罗短衫,那种短衫,是马赛人新创的式样,名叫“加纳佐”①,这个字是“八月十五”的变音,在加纳皮尔大街上是那样读的,它的含义是“睛暖的南国”。其余那三个,我们已说过,比较放纵,都干脆露着胸部,那种装束,一到夏天,在花枝招展的帽子下显得格外妖娆恼人,但是在那种大胆的装饰之外,还有金发美人芳汀的那件薄如蝉翼的“八月十五”,若隐若现,亦盖亦彰,仿佛是一种独出心裁、惹人寻味的艳服。海绿眼睛的塞特子爵夫人所主持的那个有名的情宫,也许会把服装奖颁给这件追求娴静趣味的“八月十五”。最天真的人有时是最高明的。这是常有的事。光艳的脸儿,秀丽的侧影,眼睛深蓝,眼皮如凝脂,脚秀而翘,腕、踝都肥瘦适度,美妙天成,白皙的皮肤四处露着蔚蓝的脉络,两颊鲜润得和童女一样,颈脖肥硕如埃伊纳岛②的朱诺③,后颈窝显得既健壮又柔和,两肩仿佛是库斯图④塑造的,中间有一个动人的圆涡从轻罗下透出来,多愁工媚,冷若冰霜,状如石刻,色态如蝉娟,这样便是芳汀。在那朴素的衣服下面,我们可以想见一座塑像,塑像的心中有个灵魂。
①“加纳佐”原文是canezou,和法文“八月十五”(quinzeaout)发音相近。
②埃伊纳岛(Egine),希腊的一个岛。一八一一年掘出大批塑像。
③朱诺(Junon),众神之后。
④库斯图(Coustou),法国十八世纪的著名雕塑家。
芳汀很美,但她自己不大知道。偶然有些深思的人默默地用十全十美的标准来衡量一切事物,他们在这个小小女工的巴黎式的丰采中,也许会想见古代圣乐的和谐吧。这位出自幽谷的姑娘有根基,她在两个方面,风韵和容止方面都是美丽的。风韵是理想中的形象,容止是理想中的动静。
我们已经说过,芳汀就是欢乐,芳汀也就是贞操。一个旁观者,如果仔细研究她,就会知道,她在那种年龄、那种季节、那种爱慕的陶醉中表露出来的,只是一种谦虚谨慎、毫不苟且的神情。芳汀自己也有一些感到惊奇。这种纯洁的惊奇,也就是普赛克和维纳斯①之间的最细微的不同处。芳汀的手指,长而白,宛如拿着金针拨圣火灰的贞女。虽然她对多罗米埃的一切要求都不拒绝(关于这一点,我们以后还可以看得更清楚),但她的面貌,在静止时却仍是端庄如处子的,有时,她会突然表现出一种冷峻到近乎严肃的凛然不可犯的神情;我们看到她的欢乐忽然消失了,不需要经过一个中间阶段而立即继以沉思,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奇特动人的情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庄重,有时甚至显得严厉,正象女神的鄙夷神情。她的额、鼻和下颏具有线条上的平衡(绝不是比例上的平衡),因而构成了她面部的匀称,在从鼻底到上唇的那一段非常特别的地方,她有一种隐约难辨的美妙窝痕,那正是贞静的神秘标志,从前红胡子②之所以爱上在搜寻圣像时发现的一幅狄安娜③,也正是为了这样一种贞静之美。
好吧,爱是一种过失。芳汀却是飘浮在过失上的天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