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小比茹要替我送一件绣花衣衫来,好看得不得了,绣了半年,谁也没有这样的好东西!比茹对我很好,因为我常常给她些糖果、旧衣衫。并且我把买柴买肉买面包的配给证送给她家里,只要我开声口,她们替我跑断腿都愿意。我想法做点儿好事。我知道我从前饿肚子的苦!比茹把她心里的话都说给我听了。那小姑娘倒是昂必居喜剧院跑龙套的料子。她一心想穿我那样漂亮的衣服,特别是坐马车。我可以对她说:孩子:你要不要一个……”
“你多大年纪啦?”她停下来问,“七十二吗?……”
“还提什么年纪!”
“我可以对她说:你要不要一个七十二岁的男人?干干净净的,又不抽烟,又没有一点儿毛病,跟年轻人差不了多少的?你跟他同居,他会对你挺好的,给你七千法郎开铺子,给你屋里办起全套的桃木家具;要是你乖,他还不时带你去看戏。按月给你一百法郎,外加五十法郎家用!——我把比茹看得很清楚,就是十四岁时候的我!一听到混账的克勒韦尔跟我提出那些混账的条件,我快活得直跳。老兄,这样你可以躲上三年。那不是很安分很规矩的生活吗?你可以安安稳稳的混三四年,也不会再多。”
于洛不加考虑,决意谢绝,但是对这位豪爽的,另有一套做好事作风的歌女,不能不表示领情,便故意做得在邪正之间委决不下。
“啊!你冷冰冰的象十二月里的街面!”她觉得很奇怪,“怎么,这不是救了一份人家吗?他们的爷爷还在东奔西跑,母亲做活做得筋疲力尽,姊妹俩(一个生得奇丑)把眼睛都弄坏了,统共只挣得三十六个铜子。你在自己家里作了孽,这儿不是可以将功赎罪吗?同时又好开开心,象婊子进了马比耶舞厅一样。”
于洛想拦住她不说下去,便装做计算金钱。
“你不用急,有的是办法,有的是钱。我的公爵可以借给你一万法郎:七千给比茹出面开一个绣作铺,三千给你办家具,每三个月,你还能在这儿支六百五十法郎,只消立张借据。等到你的养老金可以动用的时候,你把这一万七还给公爵。眼前你尽可以逍遥自在,躲在窟窿里,包你警察找不到!你穿起海狸毛粗呢大衣,就象街坊上一个手头宽裕的小地主。你想改名图尔就图尔吧。我把你介绍给比茹的时候,说你是我的一个叔叔,在德国破了产来的,人家一定捧得你象神道一样。你瞧,老头儿!……或许你就此乐而忘返也难说!要是你无聊,只消留起一套体面衣衫,尽可上这儿来吃顿饭,消磨一个黄昏。”
“我可是想一本正经重新做人呢!……你替我筹两万法郎吧,让我到美洲去打天下,象我的朋友哀格勒蒙给纽沁根逼得破产之后一样。”
“你!”约瑟法叫道;“你谈什么品行道德!都是做买卖的,当大兵的,法兰兰兰西公民的玩意儿,他们除了品行道德就没有别的本钱!你呀,你生来不是一个傻瓜,男人之中的你,正如女人之中的我,是一个天才的败家精!”
“睡过觉,心计巧;咱们明儿再谈吧。”
“你等会跟公爵一起吃饭。埃鲁维尔会客客气气招待你,仿佛你救了国家似的!明儿再打主意。好啦,老兄,快活一下吧!人生是一件衣衫:脏了就刷刷,破了就补补,可是你好歹得穿上衣服!”
这套寻欢作乐的哲学和兴致,把于洛的悲伤打发光了。
下一天中午,吃过一餐精美的中饭,于洛看见进来了一个绝代佳人。世界上只有巴黎,由于奢华与贫穷、淫荡与清白、压制的欲望与层出不穷的诱惑,不断交流的结果,才能产生这种杰作,使巴黎有资格继承尼尼微①,巴比伦,和帝国时代的罗马。奥林普比茹,十六岁的小姑娘,一张出神入化的脸,就象拉斐尔画圣母的模特儿。一双天真烂漫的眼睛,因工作过度带点儿忧郁,黑眼珠颇有出神的情调,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面熬夜的结果,眼眶里没有了水分,那是因辛苦而黯澹无光的眼睛;可是皮色象磁器,几乎有点儿病态;嘴巴象一颗半开的柘榴;此外是起伏不已的胸脯、丰满的肉体、纤巧的手、珐琅似的牙齿、浓密的黑头发。她穿的是七十五生丁一尺的印花布衣衫、挑花领、没有鞋钉的皮鞋、二十九个铜子一双的手套。女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多美,她只为了到她的阔太太家里来,装扮得特别漂亮。男爵又给色情的利爪抓住了,觉得一眼之间,魂灵就出了窍。美色当前,他忘记了一切。他仿佛猎户碰上了飞禽走兽:一看见红雀,那有不瞄准之理!
①尼尼微,亚洲古国亚述的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