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听完,似手对有人跟他说话感到惊讶,等他领悟到是这么回事,也许并不完全明白人家对他说了些什么,因此没有回答,但是、当他看到阿格拉娅和大家都在笑,便突然张开嘴巴,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周围的笑声更厉害了;那位年轻军官本来就是个爱笑的人,这时憋不住而干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阿格拉娅忽然忿忿地暗自嘀咕:
“白痴!”
“天哪,难道她会说这样的话……难道她真的发疯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咬牙切齿地自语道。
“这是开玩笑。这跟那时朗诵‘可怜的骑士’一样是玩笑,”亚历山德拉在母亲身边低话说,“不会是别的:她呀,又用她那一套来拿他寻开心了,只不过这种玩笑开得过命了:应该加以制止,妈妈,刚才她像渲泄一样简直不象样子,放纵任性地把我们吓了一大跳……”
“幸好她碰上的是这么一个白痴,”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那矢娜跟她低语着。女儿的话毕竟使她轻松了些。
然而公爵听到了有人称他是白痴,他哆嗦了一下,但并非是因为被称为白痴、他马上就忘了“白痴”这个词。但是在人群中,就在离他坐的地方不远处,从旁边某个地方——他怎么也指不出来究竟是在什么方位,在什么地点——有一张脸一门而过,一张苍白的脸,一头卷曲的黑发,一种熟悉的、非常熟悉的微笑和目光一闪而过,随即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很可能这仅仅是他的想像;整个幻像留在他印象中的是冷笑,眼睛以及这位一闪即逝的先生脖子上所戴的时髦的浅绿色领带。这位先生是消失在人群中了、还是溜到车站去了,公爵也无法确定。
但是过了1分钟他突然迅速而又不安地开始环视周周;这第一个幻像可能是第二个幻像的预兆的先驱。这应该是可以肯定的。难道他忘了,他们到车站来是有可能相遇的?确实,当他向车站走来时,好像根本不知道他是在往这里走,他当时就是这么一种状态。如果他善于或者能够比较仔细地观察的话,那么1刻钟前他就能发现,阿格拉娅有时似乎也在不安的眨眼间环顾四周,也仿佛是在自己周围寻找什么。现在,在他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表现得越益明显的时候,阿格拉娅的激动和不安也在增长,只要他回头张望,几乎马上她也回过头去。忐忑不安的惶惑很快就有了解答。
离公爵和叶潘钦家一伙人所坐的地方不远的车站最边侧的出口处,突然出现了一群人,不下十人。这一群人前面走着三个妇女;其中两人美貌惊人,因此她们后面跟着这么多崇拜者也就丝毫不足为怪了。但是,无论是崇拜者还是这几位妇人,他们都有些特别,完全不像来听音乐的其余的听众。几乎所有的人立即所发现了他们。但大部分入竭力佯装出根本没有看见他们的样子,仅有少数年轻人朝他们莞尔一笑,彼此间窃窃私议。根本不可能不看见这一群人,他们公然表现自己,大声说笑。可以料到,他们中许多人是带着醉意的,虽然从外表来看有些人穿着颇为时髦和雅致;但这里面也有些人样子相当古怪,穿的是奇装异服,一张张脸火红得奇怪;这些人中还有几个是军人;也有已非年轻的人;还有的人穿得宽松舒适,衣服做工精细,饰有袖扣,戴着嵌宝戒,套着华美的乌黑油亮的假发,蓄着连鬓胡子,脸上虽有一丝轻蔑的神情,但仍显出一副特别高贵的气派,不过社会上对这些人犹如害怕瘟神一般唯恐避之不及。在我们郊外的聚会者中间当然也有举止十分庄重,名声特别好的人士;但是最小心谨慎的人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防范从邻屋扔下来的砖头。这块砖头现在就将掉到聚集来听首乐的体面的听众身上。
要从车站到乐队所在的平台必须走下三级台阶。那一群人就在这些台阶上停了下来;犹豫着要不要走下去;但是有一位女士走到前面去了,只有她的两位随从敢跟在她后面走。一个是样子相当谦恭的中年人,外表各方面很体面,但绝对是一个光棍的模样,也就是说,这种人任何时候都不认识任何人,无论谁也都不认识他们。另一个人不甘落后于自己的女士,完全衣衫褴褛,形迹可疑。再没有别的人跟在那位奇特的女士后面;但是,她在往下走时,甚至连头也不回一下,仿佛别人是否跟在她后面于她完全无所谓。她依然大声谈笑;衣着华贵而别致,但是过分华丽。她经过乐队走向平台的另一边,那里路旁有一辆马车在等什么人。
公爵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见到她了。来到彼得堡后所有这些日子里他一直打算到她那几去;但是,也许是一种神秘的预感阻止了他。至少他怎么也无法猜测见到她时会产生什么样的印像,而他有时候还是怀着惧怕的心情在想着,有一点他是明白的:相见将是痛苦的。在这六个月里他有好几次回忆起这个女人的脸容使他产生的最初的感受,那时他还只是看见她的肖像;但是,每当他回忆起来的时候,即使是肖像留下的印象也含着过多的痛苦。在外省那一个月,他几乎每天都与她见面,留给他的是可怕的影响,公爵有时甚至要竭力驱除对这尚为时不久的往事的回忆。对他来说,这个女人的脸上总是有一种令人痛苦的东西:在跟罗戈任谈话时,公爵把这种感受看作是无限怜悯的感受,这是真的,还是肖像上的这张脸就唤起了他心中十足痛苦和怜悯;同情甚至为这个女人痛苦的印象从来也没有离开过,现在也没有离开他的心间。哦,不,现在甚至更强烈。但是对于他跟罗戈任说的话,公爵总感到不满意;只是现在,在她突然出现的这一霎那,他才明白,也许是凭感觉,他对罗戈任说的话中还欠缺些什么。欠缺的是能够表达可怕的话;对,是可怕!现在一此刻,他完全感受到这一点了;他相信,凭自己特殊的原因完全确信,这个女人是疯了。假若在爱一个女人甚于世上的一切或者预先品尝这种爱情的可能性时,突然看见她戴着锁链镣铐在铁窗里挨着看守的棍棒,这时产生的印象就与公爵现在的感受是颇为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