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这时候,他的著作在读者中传播日益广泛。在斯万夫人帮助他畏畏缩缩地散布这些著作的时代,它们只得到文人的承认,而现在,没有人不认为它们是伟大而了不起的杰作。当然,也有死后扬名的作家。但是,他们是在活着的时候,缓慢地朝着死亡前进,在尚未走到尽头的过程中,看见自己的作品一步一步赢得声誉的。至少,死后扬名的作家不用劳累。他们名字的光辉只停留在他们的墓碑上。他们长眠于地下,什么也听不见,不会被荣誉扰得心烦意乱。可是,对贝戈特来说,生死荣辱对比还没有完全结束。他还活着,必须忍受荣誉的骚扰。他还能走动,尽管走得很吃力,可他的作品却活蹦活跳,生气盎然,犹如那些可爱的少女,每天把新的仰慕者吸引到她的床边,但她们汹涌的青春活力和狂热的寻欢作乐会把人搞得精疲力竭。
现在他每天都到我们家来,但我觉得他来得太迟了,因为我不象前几年那样仰慕他了。这和他的声望提高并不矛盾。一般地说,一部作品,只有当它快失势的时候,只有当另一个作家的一部尚不见经传的作品将它取而代之,开始成为某些要求苛刻的人心目中新的崇拜物的时候,才能完全被人理解,才能获得全胜。贝戈特的书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呈现在我眼前的句子跟我自己的思路一样清晰,跟我卧室里的家具和大街上的车子一样鲜明。一切都一目了然,即使不是我们过去熟悉的,至少也是我们现在习以为常的。然而,一个新作家开始出书了。在他的书中,事物间的联系同我所熟悉的联系截然不同,我几乎看不懂他写了些什么。比如,他说:“引水管赞美公路完美无缺的保养”(这倒还好理解,我沿着公路走就是了),“公路每隔五分钟从布里昂①和克洛代尔②出发一次”。后半句话却让我如坠云雾,不知所云了。因为我等待的是一个城市名,却看到了一个人名。不过,我感到句子本身无可指摘,只怪我自己没有本事,不够灵活,不能把句子读完。我又一次冲刺,手脚并用,冲到我将能发现事物之间新的关系的地方。可每次读了一半,我就坚持不下去了,就象后来在部队上进行“横杆”训练时跑到横杆跟前我就停下来一样。然而,我对这位新作家仍然不胜钦佩,就象一个体操得零分的笨手笨脚的孩子在另一个比他灵巧的孩子面前露出赞叹神色一样。从此,我对贝戈特就不大欣赏了。我觉得,他的明晰清畅成了缺点。有一个时期,同样的内容,当弗罗芒丹③作画时,人们一眼就能看清楚,可是由雷诺阿④来画,就谁也看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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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里昂(1862——1932),法国政治家。
②克洛代尔(1868——1955),法国作家和外交家。
③弗罗芒丹(1820——1876),法国画家和作家,擅长画风景画。
④雷诺阿(1841——1919),法国画家,印象派成员之一。
今天,那些风雅之士告诉我们,雷诺阿是十九世纪的大画家。可他们说这话时忘记了时间,即使在十九世纪中叶,雷诺阿也是用了很长时间才被尊为伟大艺术家的。一个独辟蹊径的画家,一个独树一帜的艺术家,要象这样受到公认,必须采用眼科医生的治疗方法。用他们的画或小说进行治疗不总是令人愉快的。治疗结束后,医生对我们说:现在请看吧。我们看见的世界(不是被创造一次,而是经常被创造,就象一个独出心裁的艺术家经常突然降世一样)同旧世界大相径庭,但一清二楚。妇女们在街上行走,和昔日的妇女截然不同,因为她们是雷诺阿的妇女,从前,我们是拒绝承认他画上的妇女的。车子也是雷诺阿的车子,还有大海和天空:我们渴望在雷诺阿的森林里散步,可是,当我们第一天看见他的森林时,觉得它什么都象,唯独不象森林,比如说它象一幅色调细腻,但就是缺少森林特有色调的挂毯。一个新的不持久的世界就这样创造出来了。它将存在下去,直到另一个新的别出心裁的画家或作家掀起一场新的地质灾难。
在我身上取代贝戈特的那个作家,不是以事物之间的缺乏联系,而是以事物关系的新奇和严密使我感到不耐烦。我不习惯这种结构,有的地方读来读去总感到读不下去,每次都要花九牛二虎之力。此外,如果一千次中能有一次跟上作家的思路,把他的句子读完,我就能感受到一种诙谐、真实和魅力,跟我从前读贝戈特的作品产生的感觉一模一样,但更有滋味。我思忖,不久前是贝戈特让我看到了焕然一新的世界,现在,我期待着他的继承者向我展现一个更新的世界。因此,我寻思,我们向来认为艺术仍停留在荷马时代,而科学却从没有停止发展,这种把艺术和科学隔裂的看法究竟有没有道理。也许,在这一点上艺术和科学十分相似。我认为,每一个标新立异的新作家总比他的前辈有所发展。谁能对我说,二十年后,当我能毫不费力地跟上当今这位新作家的思路的时候,不会出现另一个作家,而当今这个作家不会跑去同贝戈特会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