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色变成地势起伏,更加陡峭,列车停在两座山之间的一个小站上。峡谷之底,急流岸边,只能看见守道口人的一所小屋,它陷进水中,那河水就紧贴窗下流过。如果一个人可以是土地的产物,人们从他身上可以品尝到土地独特的风韵,一个村姑就更其如此。我在梅塞格利丝那边鲁森维尔森林中独自漫步时,是多么希望看见一个村姑出现在我面前啊!我希望的,大概就是这个高个子姑娘。我看见她从这座小屋中走出来,背着一罐牛奶,沿着初升的太阳照亮的小路。向车站走来。在高山峻岭遮断了世界其余部分的山谷中,除了这些只停留一小会的列车,她大概从来没有在别处见到任何人。她沿着车厢走来,向几位已经醒过来的旅客出售牛奶咖啡。晨光映红了她的面庞,她的脸比粉红的天空还要鲜艳。面对着她,我再次感受到生活的欲望。每当我们重又意识到美与幸福的时候,这种生活欲望就在我们心中再次萌生出来。我们总是忘记美和幸福是单独存在的,在我们的头脑中总是用某一约定俗成的类型来代替,而这个类型是我们从讨我们喜欢的各个不同面庞之中、从我们领略过的快乐中找一个平均数而形成的。我们只有抽象的形象,而这些形象是死气沉沉的,沉闷乏味的,因为它们恰巧没有一件新鲜的与我们领略过的不同的事物的品性,这正是美与幸福所特有的品性。于是我们对生活作出悲欢的判断,我们还以为这是正确的,因为我们以为已经把美和幸福打到里面去了,实际上我们忽略了这两样东西并且用一些中和物来代替它们,而在这种中和物中连美和幸福的一个原子也没有。一个文人,人们向他谈一部新出的“好书”,他还没听就先生厌倦打起哈欠来,情形就是如此。因为他想象的是所有他读过的好书的综合,而一本好书是与众不同的,无法预见的,并不是由前面的所有杰作的总和构成的,而是由某种东西构成的,完全吸收前面的那一总和又绝不足以叫人找到这种东西,因为正好是在它之外。刚才感到厌倦的那个文人,一旦接触到这部新作,立刻会感到自己对这本书所描写的现实颇有兴趣。这位美丽的姑娘立即使我品味到某种幸福(唯一的,总是与众不同的,只有在这种形式下我们才能品味到幸福的滋味),一种生活在她身边可能会实现的幸福。这位美丽的姑娘也是如此,她与我一个人独处时头脑中描绘出的美貌模式毫无共同之处。但是这里在很大程度上又有一个习惯的短暂中止在起作用。我使卖牛奶的女郎受益于我的全部存在,是渴望品尝强烈享受、站在她对面的我。平时我们总是将我们的存在压缩到最低限度来生活。我们的大部分能力停留在睡眠状态,因为这些能力依凭着习惯,习惯知道要做什么,习惯不需要能力。但是在这旅途的早晨,我生活的老习惯中断了,时间、地点改变了,就使得各种能力必须出来。我的习惯是经常在家,不早起。这个习惯现在不在了,我的各种能力就全都跑过来以代替习惯,而且各种能力之间还要比比谁有干劲,象波涛一样,全都升高到非同寻常的同一水平——从最卑劣到最高尚,从呼吸、食欲、血液循环到感受,到想象。在我叫自己相信这个少女与任何其它女子都不同的时候,我不知道是这些地方优美的田园景色为她增加了魅力,还是她使这些地方产生了魅力。只要我能一小时一小时地将生命与她一起度过,陪伴她一直走到急流那里,奶牛那里,列车旁,一直在她身边,感到她了解我,在她的心里有我的位置,那我会觉得生活该是多么甜蜜!她会教我领略乡村生活和晨曦初现的魅力。我向她招招手,叫她给我送牛奶咖啡来。我需要她注意到我。她没有看见我。我叫她。在她那高大的身躯之上,她的面庞是那样粉红、那样闪着金光,似乎别人是透过灯火照亮的彩绘大玻璃窗在看她。她回过头,朝我这边走来,她的面庞越来越宽阔,有如可以固定在那里的一轮红日,我简直无法将目光从她的面庞上移开。这面庞似乎会向你接近,一直会走到你身边,任凭你贴近观看,那火红与金光会使你头晕目眩。她向我投过机灵的一瞥。就在这时,列车员关上车门,列车开动了。我看见她离开车站,重又踏上小径。现在天已大亮:我正远离黎明而去。不论我的兴奋是由这姑娘激发出来的,抑或相反我置身于她的身旁所领略的大部分快乐是我的激动心情所引起,总而言之,她与我的快乐是那样浑成一体,以至我要与她重见的欲望首先是精神上向往着不要使这种兴奋状态完全消失,不要永远与参与其事的那个人分离,哪怕她自己并不知晓。不仅因为这种状态是多么令人愉快,而且特别是(就象一根绳子拉得更紧会发出一种声响,或一根缀线更快地振动会产生另一种颜色一样)它使我看到的事物产生了另一种色调,它将我作为演员带进了一个陌生而又更加无比有趣的世界。列车加速前进,我仍然依稀望见那个美丽的姑娘,她就象与我熟悉的生活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的一部分,一条带子将我的生活与她隔开。在那另一种生活中,事物唤起的感觉再也不相同,现在从那种生活里走出来,就好像自己要死掉一样。为了能享受到至少感到自己与那种生活相联的温馨,大概只要我住在小站附近就可以每天早晨向这位村姑买牛奶咖啡了。可叹!我向另外一种生活越来越快地走去,而她将再也不会出现在这种生活里!我设想着种种计划,好让我有一天再乘坐这同一列车,再在这同一车站停留,只有这样我才能勉强接受那另外一种生活。设想这种种计划同时还有一个好处,便是给我们那唯利是图的、活跃的、实用的、机械的、懒惰的、离心的精神状态提供了养料。我们的大脑确是这种状态,因为当需要作出努力,以便普遍地、不图个人利害地去加深我们有过的愉快印象时,我们的大脑往往喜欢避开这种努力。另一方面我们又希望继续想着这甜美的印象,大脑就宁愿从未来的角度对此作出设想,巧妙地为这甜美印象的再生准备时机。这对于理解那美好时刻的精髓丝毫无补,却免了我们费心劳神在自己内心重温一时刻的辛苦,使我们指望再度从外界得到这种愉快印象。
一些城市名,维兹莱还是夏尔特尔,布尔日还是波韦,通过这简略的形式,用来指明其主要教堂。我们常常使用这种局部的含义,如果是我们还不了解的地方,最后就会把整个城市的名字刻在心上。当我们打算把城市的概念加进去的时候,这城市的名字立刻就会象铸模一样,给它印上同一风格的同样的刻纹,也把它变成一种大教堂。不过这一次是在一铁路车站上,我看到了巴尔贝克这个地名,在一家冷餐馆的上方,在蓝色警报器上,几乎是波斯体的白字。我匆匆穿过车站和通往车站的大街,我向人询问海滩在哪,为的是只看教堂和大海。从人们的表情看,他们似乎不明白我问的是什么。我现在就在巴尔贝克老城,巴尔贝克陆地,这里既不是海滨,也不是海港。当然,依照传说,显圣的基督确是渔民们从海里找到的。教堂就在距我几米开外的地方,教堂里有一彩绘玻璃窗叙述的就是发现这位基督的故事。修建教堂大殿和钟楼的石头,也确实是从海浪拍击的峭壁上取来的。正因为如此,我想象的大海,是海水一直冲到彩绘玻璃窗前的。可实际上大海距这里还有五里①多路,在巴尔贝克海滨的教堂圆顶旁那个钟楼,我从前在书本上读过,说这钟楼本身就是一座诺曼底峭壁,上面各种籽粒会聚,群鸟盘旋,所以我一直以为那钟楼底座是接受大海激起千重浪的飞沫的。实际上,钟楼耸立在一座广场上,两条有轨电车线从这里分叉,对面是一家咖啡馆,门口金字招牌上写着“台球”二字。钟楼的背后是一大片住宅,住宅屋顶上没有掺杂一根桅杆。我一面留神咖啡馆,一面留神向其问路的行人,一面又注意着要回去的车站,走进教堂。教堂与其余的一切构成一体,仿佛是一种偶然,是这天下午的产物。那软绵绵的在天空中鼓起来的圆顶好象一颗果实,住宅烟囱沐浴其中的同一阳光,催熟了那粉红、金色而又进口就化的果皮。但是,认出众使徒的雕像——我曾经在特罗卡德罗博物馆看见过铸出的圣像——站在教堂大门口的门洞里,在圣母的两旁列队而立,等待着我,似乎是为着欢迎我时,我就只愿意考虑雕塑的永恒意义了。圣母那仁慈、温和的面孔,短而扁的鼻子,弓着的背,似乎唱着某一天的“阿累路呀”欢迎似地向前走来。但是人们发觉这些圣象的表情是呆滞不动的,正象死人的表情一样。只有人围着他们转时,他们的表情才有所改变。我心中暗想:就是这里,这就是巴尔贝克教堂。这个广场看上去知道自己的荣光,它是世界上唯一拥有巴尔贝克教堂的地方。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是这个大名鼎鼎的教堂、这些使徒、这大门之下圣母的照片,仅仅是拓片。而现在,是真的教堂,真的圣母象,唯一无二的,近在眼前了:这就远远胜过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