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这种精神超脱和孤独疗法所引起的痛苦,由于另一种原因而日益减弱。此疗法在治愈爱情这个固执念头以前,先使它削弱。我的爱情仍然炽烈,坚持要在希尔贝特眼中赢回我的全部威望。我认为既然我有意不和希尔贝特见面,那么我的威望似乎应该与日俱增,因此,那些接踵而至的、连续不断的、无限期的日子(如果没有讨厌鬼干预的话),每天都是赢得的、而非输掉的一天。也许赢得毫无意义,既然不久以后我就会被宣布痊愈。顺从,作为一种习惯方式,使某些力量无限增长。在和希尔贝特闹僵的第一个晚上,我承受悲哀的力量十分微弱,如今它却变得无法估量的强大。不过,维持现状的倾向偶尔被突然冲动所打断,而我们毫不在意地听任冲动的支配,因为我们知道在多少天、多少月里我们曾经做到、并仍将做到放弃它。在积蓄的钱袋即将装满时,人们突然将它倒空。当人们已经适应于某种疗法时,却不等它生效而突然中断,有一天,斯万夫人像往常一样对我说希尔贝特见到我会多么愉快,这话仿佛将我长久以来已经放弃的幸福又置于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我震惊地意识到,要品尝这种快乐,当时还不算太晚,于是我急切地等待第二天,我要在晚饭前出其不意地去看希尔贝特。
这整整一天,我耐心等待,因为我正在策划一件事。既然往事一笔勾销,既然我们重归于好,我要以情人的身份和她见面。我每天将送给她世上最美的鲜花。如果斯万夫人(尽管她无权当过分严厉的母亲)不允许我送花,那么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将送些更为珍贵的礼品。父母给我的钱是不够买礼品的,所以我想到了那个中国古瓷瓶,它是莱奥妮姨母给我的礼物,母亲每天都预言弗朗索瓦丝会来对她说:“它都散架了。”既然如此,卖掉它岂不更好?那样一来,我就有条件使希尔贝特高兴了。它大概可以卖到足足一千法郎吧。我让仆人把它包了起来。由于习惯,我一向不注意这个瓷瓶,它的易手至少产生这样一个效果——让我认识它。我带上它出门,我将斯万的地址告诉车夫,让他从香榭丽舍大街走,因为那条街的拐角上有一家我父亲常去的大的中国古玩店。使我万分惊奇的是,店主立刻出价一万法郎,而不是一千法郎,我兴高彩烈地接下这一叠钞票,整整一年我都有钱每天买玫瑰花和丁香花送给希尔贝特了。我走出商店坐上马车,由于斯万家离布洛尼林园很近,车夫没有走往常那条路,而是顺着香榭丽舍大街走。当车驶过贝里街的拐角时,在暮色中,我隐约看见在斯万家附近,希尔贝特正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她步履坚定,但走得很慢,正和身旁一位青年男子交谈,那人的面孔我看不见。我在车上直起身来,想让车夫停车,但又迟疑。这时,两位散步者已走远了,他们那悠闲的步伐所勾画出的两条柔和对称的线很快就消失在香榭丽舍的阴影之中。我随即到达希尔贝特家门前。斯万夫人接待我说:“啊!她会后悔的。不知怎么回事她不在家。刚才她上课时感到很热,对我说她想和女友出去换换空气。”“我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看见的可能是她。”“不会吧。总之,别对她父亲讲,他不喜欢她在这个钟点出门。goodevening(晚安)。”我告辞,叫车夫从原路返回,但没有找到那两位散步人。他们到哪里去了?黄昏中,他们神情诡秘地在谈什么呢?
我回家,绝望地想着那意想不到的一万法郎,它们本该使我有能力时时让希尔贝特高兴,而现在,我却决心不再见她。在中国古玩店的停留曾使我充满喜悦,因为我期望从今以后女友见到我时会感到满意和感激。但是,如果没有这次停留,如果马车没有经过香榭丽舍大街,那么我就不会遇见希尔贝特和那青年男子了。因此,从同一件事上长出了截然对立的枝桠,它此刻产生的不幸使它曾经产生的幸福化为乌有。我这次遭遇和通常发生的事恰恰相反,人们企望欢乐,却缺乏达到欢乐的物质手段。拉布吕耶尔说过:“无万贯家财而恋爱是可悲的。”于是只好一点一点地,努力使对欢乐的期望熄灭。我的情况却相反,物质手段已经具备,然而,就在同时,出于第一个成功的必然后果,至少出于它的偶然后果,欢乐却消失了。这样看来,我们的欢乐就该永远无法实现。当然,一般说来,欢乐的消失并不发生在我们获得实现欢乐的手段的同一天晚上。最常见的情况是我们继续努力、继续抱有希望(在一段时间内),但是幸福永远不会实现。当外界因素被克服时,天性便将斗争从外部转移到内部,逐步使我们变心,使我们期望别的东西,而不再是我们即将占有的东西。如果形势急转直下,我们的心尚来不及改变,那么,天性也绝不放弃对我们的征服,当然它得稍稍推迟,但更为巧妙,同样见效。于是,在最后一刹那,对幸福的占有从我们身边被夺走,或者说,由于天性的邪恶诡计,这种占有本身竟毁灭了幸福。当天性在事件和生活的一切领域中失败时,它便创造最后一种不可能性,即幸福心理的不可能性。幸福现象或是无法实现或是产生最辛酸的心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