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万和奥黛特结婚时,曾要求她不再和那个小集团来往(他这样做当然有许多理由,而且,即使没有理由,他也会这样做,因为忘恩负义是一条规律,它容不得例外,它更证明了这一点:所有牵线搭桥的中间人不是缺乏远见就是毫无私心)。他只允许奥黛特和维尔迪兰夫人每年互访两次。“女主人”的某些信徒十分气愤,认为这未免太过分,为她鸣不平,因为多年以来,奥黛特,甚至斯万,一直被她视为上宾。小集团中诚然有虚情假意的兄弟,他们不去维尔迪兰夫人家,而是偷偷地赴奥黛特的约会,而且,万一事情泄露,他们便借口说想见见贝戈特(尽管“女主人”说贝戈特不去斯万家,又说他毫无才华可言,但她仍然想方设法——用她的话说——吸引他),但小集团中也有“过激分子”,他们对妥善的个别处理方式(它往往使当事人避免采取极端态度来对待某人)一窃不通,而是盼望维尔迪兰夫人与奥黛特一刀两断(这个愿望当然落空),使奥黛特从此再不能得意洋洋地笑着说:“自从分裂出来,我们很少去‘女主人’家。我丈夫还是单身汉时,去她家比较容易,可是结婚以后就不那么容易了……说老实话,斯万先生受不了维尔迪兰大妈,所以他也不愿意我和她经常来往。而我呢,作为忠实的妻子……”斯万陪同妻子出席维尔迪兰家的晚会,但是当维尔迪兰来看奥黛特时,他往往回避。因此,如果“女主人”在座,他就让阿格里让特亲王一个人进去。奥黛特单独将亲王介绍给维尔迪兰夫人,她不愿意维尔迪兰夫人在这里听见默默无闻的姓氏,而愿意让她看到许多陌生面孔,从而自认为置身于贵族名流之中。奥黛特的这番算计十分奏效,维尔迪兰夫人当晚便带着鄙夷的神气对丈夫说:“她的朋友们真可爱,的确是反动势力的精华!”
奥黛特对维尔迪兰夫人也抱着相反的幻觉。这个沙龙当时并未具有后来的雏形,维尔迪兰夫人甚至还不到孵化期——在此期间停止大聚会,因为新近赢得的、为数可观的名流会被众多无名小卒所淹没,因此宁可等待,等到被吸引来的十位体面人物繁殖七十倍!如同奥黛特即将做的那样,维尔迪兰夫人也将“上流社会”作为目标,但她的进攻范围仍然窄狭,而且与奥黛特的进攻区相距甚远(奥黛特有可能达到同样目标,有可能进行突破)因此,奥黛特对“女主人”所拟定的战略计划一无所知。当人们对奥黛特说维尔迪兰夫人是赶时髦的女人时,奥黛特笑了起来,真心诚意地说:“恰恰相反。首先她不具备赶时髦的条件。她谁也不认识。其次,说句公道话,她觉得现在就很好。不,她喜欢的是星期三的聚会,愉快的谈话。”她暗暗羡慕维尔迪兰夫人作为“女主人”
所强调的艺术(奥黛特在这所杰出学校中也学到了这门艺术),那就是(对女主人而言),善于“聚集”,善于“组织”、“发挥”、“隐退”的艺术,充当“桥梁”的艺术,虽然这些艺术仅仅是为空虚涂上色彩,对空虚进行雕琢,确切地说是虚无的艺术。
斯万夫人的女友们看到维尔迪兰夫人来访十分诧异,因为在她们的想象中,维尔迪兰夫人与她高朋满座(永远是小集团)的客厅是无法分开的,而此刻她们惊奇地看到,在这位作为客人的“女主人”身上,在她那张安乐椅上,竟重现、凝聚、浓缩了整个小集团,她裹在一件和这间客厅墙上挂的白色皮毛同样毛茸茸的?鷈皮大衣里,仿佛是客厅中的客厅。胆怯的女客唯恐打扰主人,起身告辞,并且用复数人称说:“奥黛特,我们先走了。”就仿佛人们在探视刚能行走的病人时采用复数人称说话,以暗示别让病人过度疲劳。人们羡慕戈达尔夫人,因为“女主人”称呼她的名字。“我带您一起走?”维尔迪兰夫人问戈达尔夫人,她怎能忍受一位信徒不追随她而独自留下呢?“这位夫人已经好意要我坐她的车了。”戈达尔夫人回答,她不愿意让人以为她为了讨好有名气的人而将答应乘邦当夫人的三色标志马车一事忘在脑后:“我真谢谢你们这些朋友。你们要我乘你们的车,对我这个没车夫的人来说,真是运气。”“特别是,”“女主人”回答说(她不敢说得太多,因为她对邦当夫人略有了解,而且刚刚邀请她参加每星期三的聚会),“您住得离克雷西夫人那么远。啊,我的天,我永远也不习惯说斯万夫人。”对小集团这些才智平庸者来说,佯装不习惯称斯万夫人,这也是一种玩笑。维尔迪兰夫人又说:“我一向习惯于称克雷西夫人,刚才差一点又说漏嘴。”其实她在对奥黛特说话时故意说错,而决非差一点说漏嘴了。“奥黛特,您住的地方这样偏辟,不害怕吗?晚上回家我会提心吊胆的。再说,这里又潮湿,对您丈夫的湿疹十分不利。总不致有耗子吧?”“没有!多可怕呀!”“那就好,这是别人对我说的。我很高兴这是谣传,我这人特别害怕老鼠,都不敢来看您了。再见,亲爱的,回头见,您知道我多么高兴见到您。您不会摆弄菊花。”她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斯万夫人起身送她。“这是日本菊花,您得照日本方式插花。”当“女主人”走了以后,戈达尔夫人大声说:“我可不同意维尔迪兰夫人的看法,虽然在一切问题上我都把她当作戒律和先知。奥黛特,只有您能找到这么漂亮的菊花,用时新的说法,漂亮应用阳性形容词。”斯万夫人轻声回答说:“亲爱的维尔迪兰夫人对别人的花有时不够友好。”戈达尔夫人为了打断对“女主人”的批评,便问道:“您去哪家花店?勒梅特尔?那天在勒梅特尔花店前有一株很大的粉色灌木,于是我便做了一件大蠢事。”但她不好意思说出那株灌木的精确价格,只是说:“不易上火”的教授也暴跳如雷,说她瞎花钱。“不,不,除了德巴克以外,我没有固定的花店。”戈达尔夫人说:“我也一样,不过我承认我偶尔对它不忠,去拉肖姆花店。”“哈!您抛弃德巴克花店而去拉肖姆花店,我可要去告密了。”奥黛特回答说,尽量显得风趣,好引导谈话。她在自己家中比在小集团中要轻松自如得多,她又笑着补充说:“再说,拉肖姆花店的价格惊人,未免太贵了,我觉得实在不像话。”
邦当夫人曾不止一百次地说过她不愿意去维尔迪兰家,此刻却因受到星期三聚会的邀请而兴奋不已,而且盘算着如何才能尽量多去几次。首先,她不知道维尔迪兰夫人是容不得任何一次缺席的。其次,邦当夫人属于那种人们不乐于与之交往的女人,这种女人被邀请参加“系列”聚会时往往不是干脆地赴约(她们不像那些稍稍有空便愿意出门的人那样使主人高兴),而是相反地强制自己不去参加第一次和第三次晚会,希望自己的缺席会引起注意;她们只出席第二次和第四次晚会,但如果别人告诉她们第三次晚会将十分精采,那么她们便将秩序颠倒一下,借口说“很可惜,上一次她们没有空”。邦当夫人既是这种人,便盘算在复活节前还有几个星斯三,她怎样才能多去一次,而无强加于人之嫌。她想在和戈达尔夫人一同回家的路上得到稍许启示。“啊!邦当夫人,您站起来了,这种逃跑的信号可真不好。您上星期四没有来,应该给我补偿……来,再坐下,就一会儿。晚饭以前,您总不会再拜访别人吧!真的,您不想尝尝?”斯万夫人一面递过点心,一面说:“您知道,这些小玩意味道不坏,虽然看上去不怎么样,您尝尝,您一定会喜欢的。”戈达尔夫人说:“不,看上去就好吃。奥黛特,您家里的食品可真丰富。我不用问是在哪里买的,我知道您总是去雷巴特商店。我得承认,我不像您那样专一,我常去布内博内商店买小点心和糖果,那里的冰淇淋可实在不好,而雷巴特商店对冰冻食品,不论是冷冻甜点还是果汁冰糕,都很拿手,我丈夫说,necpluscultra①。”“不过,这些点心是自己家里做的,您真的不要?”邦当夫人说:“不,要不我就吃不下饭了。不过我再坐片刻,您知道,和您这样聪明的女人谈天是件快事。”“您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奥黛特,不过我很想知道您对特龙贝夫人那顶大帽子的评价。当然大帽子是目前流行的款式,但是,是不是稍稍过分了?刚才她那顶帽子比起前几天她来我家戴的帽子,还是小巫见大巫哩。”“哪里,我可不聪明,”奥黛特带着理当如此的神气说,“其实我这人很轻信,人家说什么我都相信,常常为一点小事伤心发愁。”她影射的是最初因嫁给斯万这样的人而痛苦不安,斯万有自己的生活并和别的女人来往。阿格里让特亲王听见她说“我可不聪明”,立刻认为应该加以否定,但却缺乏敏捷的反应能力。“您胡说什么呀!”邦当夫人高声说。“您还不聪明?”亲王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说:“这是什么话?大概耳朵在骗我吧?”奥黛特说:“真的,我不骗你们,我确实是小市民,容易大惊小怪,满脑子偏见,坐井观天,十分无知,”接着她打听夏吕斯男爵的近况:“您见到亲爱的男爵了吗?”“您算无知?”邦当夫人惊呼道,“那么,那些官员们,那些只会谈论衣着服饰的殿下夫人们又算什么呢!……对了,夫人,就在上个礼拜,我和公共教育部部长夫人谈到《洛亨格林》②。她说:‘啊,《洛亨格林》,对了,这是牧羊女游乐场上一次的表演,据说逗人笑得直不起腰。’我听了真想给她一记耳光,您瞧瞧,夫人,有什么办法,这种话怎不叫人发火。我是个倔人,您是知道的,”接着她又转脸对我说,“您说呢,先生,我的话有理吧?”“依我说,”戈达尔夫人说,“这情有可原,我们常常被突然的问题弄得措手不及,所以答非所问,这一点我略有体会,因为维尔迪兰夫人经常这样让我们出洋相。”“谈到维尔迪兰夫人,”邦当夫人问戈达尔夫人:“您知道下星期三她家有哪些客人?……我记起来了,对,我们接受了邀请,下星期三去她家。您是不是先到我家吃晚饭?然后我们一同去她家。我独自去有点胆怯,也不知为什么,这位尊贵的女士一直使我害怕。”“我可以告诉您,”戈达尔夫人说,“使您害怕的是她的嗓音,这没办法,哪会人人都有斯万夫人那样好听的声音呢?不过,‘女主人’这话很对,只要你开口说话,冰雪立刻融化,维尔迪兰夫人确实很好客,当然我理解您此刻的心情,第一次去陌生地方总是不太自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