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犯过失的当儿还活在人世,也就是说我自己当时也还在,因此我光了解她犯了什么过失就很不够了,我还想让她知道我已了解了一切。由此可见,我在为今生无从再见到她而感到遗憾的时刻,这种遗憾也带着我的忌妒的痕迹,当然这种遗憾和我热爱她时的撕心裂肺的遗憾完全不同,现在感到的无非是意识到再也不可能对她说这几句话的遗憾:“你以为我永远不会知道你离开我以后的所做所为,瞧,我全知道了,在卢瓦尔河边你对洗衣女说:你简直让我快活疯了,我已看见你啃她的痕迹。”我当然也对自己这么说:“何必自寻烦恼?和洗衣女寻欢作乐的人已经没了,她的行为再也没有任何价值。她不会想到我了解那些事。可是她也不会想到我不了解,因为她什么也不想了。”然而对我来说这种推理远不如那寻欢作乐的画面更有说服力,因为这画面总把我引到她乐在其中的时刻。对我们来说只有感觉到的东西才存在,因此我们可以把它置于过去或未来,并不受死亡这虚构的壁垒所阻拦。我那时为她的死亡而感到的遗憾既然能受到忌妒心的影响而且表现得如此奇特,这种影响自然会波及我对神秘术和永不死亡的幻想,只不过这些幻想是为千方百计实现我之所求而作的努力吧了。即使那时我能象贝戈特深信不疑的那样一转桌子就能召回她的亡灵,抑或象某某教士设想的那样在来世再遇上她,我希望看见她也不过是为了对她说:“洗衣女的事我知道了。你当时说:你简直让我快活疯了;我已看见你啃她的痕迹。”
前来助我抵制洗衣女的形象的,还是——当然这形象得持久一些才行——这形象本身,因为我们真正认识的只能是全新的事物,是猛然使我们感到变化突兀令人震惊的事物,是习惯还没有以它毫无生气的复制品去加以代替的事物。不过阿尔贝蒂娜只有首先分割成许多部分,分割成无数的阿尔贝蒂娜才可能在我身上存在下去。她或善良,或聪慧,或严肃,甚至连爱好也只有体育运动的时刻便重现出来了。这样的分割使我内心深处得以平静,这不是很有道理吗?因为就算这种分割本身并没有什么真实性,就算这种分割仅仅来源于她在我面前出现过的那些时刻的接二连三的形态,也就是留在我记忆里的形态,就象我的神灯的弧形投影来源于彩色玻璃的弯曲部分一样,这种分割本身不也按它自己的方式体现了这样一个真理,一个客观真理吗:我们每个人都并非一个人,每个人都包涵了道德价值各异的许多人,有邪恶的阿尔贝蒂娜存在,这并不妨碍存在别样的阿尔贝蒂娜,比如喜欢在她房里同我议论圣西蒙的阿尔贝蒂娜;我在晚上告诉她我们必须分手时,悲伤地说出这一席话的阿尔贝蒂娜:“这自动牌钢琴,这间屋子,想想看,我再也见不到这一切了”,还有,在看见我最终被自己的谎言所激动时,带着真诚的怜悯惊呼:“啊!不,什么都比您难受强,说定了,我一定不去设法再见您,”的阿尔贝蒂娜。于是,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我感到分开我们的隔板消失了。这善良的阿尔贝蒂娜一旦回到我的记忆里,我便找回了我可以索要解毒剂的唯一的人,我索要解毒剂是为了消除另一个阿尔贝蒂娜引起的痛苦。我当然仍旧想对她谈洗衣女的事,但这已不再是以得胜者的残酷姿态去向她恶狠狠地显示我已了解此事。我要象她在世时那样行事,我要用柔和的语气问她洗衣女的事是否属实。她会对我发誓说并没有此事,埃梅不大诚实,为了显示他够格赚下我给他的那笔钱,他不愿空手而归便让洗衣女按他的要求说出了那些话。阿尔贝蒂娜无疑是在继续对我说谎。然而在她话语的矛盾起伏之中我感到出现了某种进步,而这进步又归功于我。她起初是否对我吐露过真情(的确,也许是不由自主地在某一句话里说漏了嘴)我不敢肯定:我记不清了。再说她称呼某些事情的方式那么奇特,可以意味这个也可以不意味这个。不过她对我的妒性的感受后来又促使她厌恶地收回了她起初好意向我承认的事。再说阿尔贝蒂娜甚至没有必要对我说这些话。我只要一拥抱她就满可以相信她无罪了,如今分开我们的隔板既已倒塌,我已能做到这点了,那隔板就象恋人发生龃龉之后竖起来的既摸不着又很坚实的隔板,恋人的热吻碰到它也会粉碎的。不,她没有必要对我说什么。她愿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可怜的小家伙,有些感情存在于分离我们的东西之上,我们完全可以靠这种感情结合起来。如果这件事的确存在,阿尔贝蒂娜向我隐瞒嗜好也是为了不让我伤心。听见我自己对这个阿尔贝蒂娜说出这番话我心里甜滋滋的。再说,我难道还认识另一个阿尔贝蒂娜吗?一个人在同另一个人的关系中出错的两个最大的原因,一是自己的好心,一是爱上了这另一个人。一莞尔,一顾盼,一抚肩,就这样爱上的。这就足够了;就这样,在长时间的希冀或忧伤中你可以塑造一个人,构想一个人的性格。当你后来再与你所爱的女人交往时,无论你遇到多么残酷的现实,你也不可能排除与你顾盼抚肩的人儿那善良的性格和热爱你的女人那天生的品质,正如你再见到你在她年轻时认识而现在变得老态龙钟的人时,你无法排除她那些善良的性格和天生的品质。我追忆着这个阿尔贝蒂娜那美丽善良而又楚楚动人的眼神,她那丰腴的面庞,她那皮肤粗糙的脖颈。那是死人的形象,然而这死人还活着,因此我很容易立即做到她活在我身边时我肯定会做的事(倘若我在来世能找到她我也会这么做),我原谅了她。
我在这个阿尔贝蒂娜身边度过的时光于我是这样宝贵,我真愿意一刻也不放过。有时,就象人们零零碎碎地找回了散失的钱财一样,我又找回了似乎已经失去了的时光:我把围脖结打在脖子后面而不打在前面时,我忆起了一次从不曾回想过的散步,为了冷空气不迎面吹进我的喉咙,阿尔贝蒂娜拥抱我之后便以那样的方式为我理好了围脖。通过如此微不足道的动作而在我记忆里复原的这次简单的散步给与我的乐趣就象我们见到老女仆送来的属于亲爱的死者的私人物品,对我们来说这些东西是太宝贵了;我的悲伤因此而增添了内容,尤其是这条围脖,因为我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想到过它。就象憧憬未来一样,我们不是一劳永逸地而是一点一滴地品味我们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