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害怕阿尔贝蒂娜离我而去,恐惧感占有了我的时候,我无意识中来到了夏吕斯身边,回想起他说谎的一些场景;恐惧感的上面又增添了一层无意识回忆。我曾经还听我母亲叙说过一件事情,我当时一无所知,但后来这件事使我相信,那种说谎场面的所有因素都是我自身内部一个隐蔽的遗传储存所提供的。正如有些烈性酒或咖啡一类的药物对我们潜在的精力会发生作用一样,某种感情冲动在此也会发生作用,会把这种遗传储存挖掘出来为我们所用:我的姨妈奥克达夫听欧拉莉报信说,弗朗索瓦丝自以为女主人永远不会再出门了,便暗中玩弄手脚,准备瞒着我姨妈擅自偷偷出门。于是,我姨妈在前一天佯装决定第二天要试着出去走走。她把这话对弗朗索瓦丝说了。弗朗索瓦丝起先还将信将疑。我姨妈让她事先将所需衣物全部备好,将那些锁在箱柜里过久的衣物都拿出来晾晒,不仅如此,而且还订好了汽车,快到正式出门的时候又把一天的日程安排都作了详细交待,吩咐妥当,直到弗朗索瓦丝对此深信不疑,或至少再也沉不住气终于不得不向我姨妈说了实话,说她预先已有安排,我姨妈这才放弃自己的计划,说为的是别妨碍了弗朗索瓦丝的安排。我的情况与此相仿。为了不让阿尔贝蒂娜以为我是在虚张声势,让她以为我们即将相互离别,并让她这个想法发展得越远越好,我必须自己对自己的分手建议作一番结论。于是我将翌日才将开始,然后将永远持续下去的时间,即我们分别以后的时间作了提前,向阿尔贝蒂娜千叮咛万嘱咐,仿佛我们过一会儿肯定不会再和解一般。正如将军们所言,要使佯攻能够蒙蔽对方,必须把佯攻变成真攻。我在装演之中投入的感情精力,就仿佛真有其事一样;这场离别的假戏结果演成真的生离死别一样,叫我充满了无限的忧伤。也许这是因为两名演员中的一名,阿尔贝蒂娜信以为真,反过来增加了另一名演员的幻觉。本来我们是得过且过,这样尽管很不舒服,但还能忍受,在习惯的负荷下,庸庸碌碌,相信明天的日子尽管残酷难熬,但毕竟仍有我们依恋的人留有身边。我这下发疯似的,整个毁了这沉重的生活。虽然我只是虚假地摧毁了它,但这足够使自己黯然神伤。因为即使我们是用谎言的形式说出了忧伤,但这语言自身便缠绵悱侧,那苦涩深深地注入我们的血液;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在扮演永别的时候,其实只是将日后注定的一个时刻提前道出而已。何况我们难以断定,我们刚才触发的就一定不是鸣响这一时刻的启动装置。我们尽管可以虚张声势,但是被欺骗一方将作何种反响,这里总含有一部分难以预料的因素,不管这些因素的比重是多么微弱。要是这场演剧变成一场真的离别怎么办!想到这种可能性——尽管这是不可能的可能性——我们忍不住有一阵心酸。现在我们产生了双重的忧虑。分别来临的时候,正是我们对分别已经无法忍受的时候,正是我们从女子那儿遭受了痛苦,她未及将您治愈,或至少减轻您的痛苦,就要离开您的时候。另外,我们平日即使是处在忧伤之中,但至少还可以依靠习惯的支撑借以休养生息,现在这一点我也将丧失殆尽。是我们自己自愿放弃这习惯支撑点的。我们把眼前的时日看得非凡的重要,把其余的时日全部抛开。我们的想象就如遇上了动身出发的日子,失去了根系,随波逐流。它不再为习惯所麻痹,整个苏醒过来,我们在自己日常的爱情中突然注入了一缕感情幻想,这幻想将日常爱情无限地扩大,偏偏把一个已经不能有所依靠的人变成一个不可或缺的人。毫无疑问,正是为了保证将来这样一个人能存在于我们身边,我们才展开了这场驱逐这人的游戏。我们咎由自取,自己陷进了这场游戏,受到百般捉弄。我们重新产生了痛苦,因为我们干了一件新的不同寻常的事情;这事情恰似某种创新疗法,日后定能治愈百病,但最初的疗效却是病上加痛。
我两眼噙满了泪水。犹如有些人独自关在卧室里,随着起伏不定、变幻莫测的幻思,想象着一个喜爱的人去世了,设想自己会多么痛苦,想得如此仔细,以至于最后竟痛不欲生了。我对阿尔贝蒂娜反复叮嘱,请她注意今后应该对我采取什么态度。我说这些话,觉得我们过一会儿大概不会再言和了。充满了忧伤。再则,难道就那么自信,一定能使阿尔贝蒂娜回心转意,恢复共同生活的愿望吗?即使我今晚成功了,用这场戏驱散了她从前的精神状态,难道她就一定不会故态复萌吗?我感觉到自己是未来的主人,但我又怀疑自己,因为我明白,我们这种感觉仅仅来自于尚未存在的东西,因此这种感受还未必不可避免,将我压垮。另外,我虽然是在撒谎,但谎话中的实话成分也许超过我的想象。刚才就有一例,我对阿尔贝蒂娜说,我很快就会将她忘却的。这是实话,跟吉尔贝特就是这样的情况,我现在摈弃旧念,不再去见她,倒不是怕痛苦,而是怕劳苦。当然,我写信告诉吉尔贝特我不再见她,痛苦一阵也.c就过去了。因为我当时只是偶尔才去吉尔贝特家。可是,阿尔贝蒂娜的每时每刻都所属于我。在爱情上,放弃一种感情比失掉一种习惯更为容易。好在我之所以有力量说出这些两人分别的痛苦语言,是因为我知道那是一片谎言。相反,从阿尔贝蒂娜口中吐出的却是诚实之言。我听她大声说:“啊!一言为定!我永远不再见您了。这总比看见您这么苦着脸好。我亲爱的。我不想让您伤心。既然有必要,我们可以从此不见。”这话由我口中说出不可能是诚实之言,但在阿尔贝蒂娜却是发自肺腑的,因为阿尔贝蒂娜对我有的是纯粹的友情,她答应不再相见,对她没有多大损失。另一则,我掉眼泪,在一个伟大的爱情中只是一件如此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是转移到她身处的友谊领域里,在她眼里就变成了非同寻常的事情,足以使她心慌意乱。按她刚才的那番话,她的友谊要大于我的友谊;之所以是按她刚才的说法,是因为在离别的时候,说温柔缱绻之语的,都是没有爱情之爱的人,而真的爱情,是无以直接言表的;之所以是按她刚才的说法——她的话也许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还因为,爱情具有成千上万的善行,有人能激发起别人的爱情,自己却感受不到爱情,爱情最终能在这种人身上唤起一种温情和感激之情。然而,跟激发起这两种感情的爱情相比,这两种感情本身没有那么自私;在一对情人离别若干年之后,在原来的情夫那里,爱情早已不翼而飞,而情妇的心里却依然荡漾着温情和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