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两件事嘛,这又有多大关系。”我对阿尔贝蒂娜说。
“不如痛痛快快说出四件事来听听,也好给我留下一个记忆。您能不能向我再透露几件事来?”她仍然木然地看着。她是要使自己的谎言适应于对未来生活的某一种信仰呢,还是要跟某些未及她想象得那么随和的神衹妥协呢?看来这大概都不尽容易,因为她已沉默和呆滞了好久。“不,没有什么别的事了。”她终于开口说,现在不论我如何追问,她都倔犟地紧咬牙关,一口咬定没有别的。弥天大谎!从她陷足于这类邪癖之日起,直到她被禁锢于我家,其间在多少个地方,在多少次散步中,她都已无数次满足了这邪欲!戈摩尔人虽为数不多,却又不可胜计,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也不论是在人群之中,她们一眼就能认出对方,立刻就能沆瀣一气。
那年有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件事,我每想起来就感到恶心,可当时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我有一位朋友,请我上饭馆吃饭,他带着自己的情妇,他另外一个朋友也带了自己的情妇。进饭馆没过多久,她们早已心领神会,都急不可待地要占有对方。刚上浓汤,俩人的脚就已开始相互寻找起来,经常找到我的脚上。不一会儿,腿都缠到一块儿去了。我的两位朋友什么也没有察觉,我却在受罪。其中一个女人再也克制不住,借口说有东西掉到地上,索性钻到桌子底下去了。接着一位说偏头痛发了,告辞要到盥洗室去一下,另一位猛然发现时间到了,该陪一位女友去看戏了。头痛女子从盥洗室出来,道歉先行退席,一人回家等候情夫,以便服一些阿斯匹林。此后她们成了亲密朋友,常常一起外出散步。一位喜欢身着男装,身边抚养着一批小女孩,时常把她们带到另一位家里,对她们进行教化。另一位身边有一个小男孩,假装对他很不满意,时常交给她的女友来管教,女友当然是责无旁贷,毫不留情。由此可见,她们这种人随时随地都可能干出那些最难以见人的事情,无所谓大庭广众,无惧于光天化日。
“可是在整个旅行过程中,莱娅在我面前始终都是规规矩矩的。”阿尔贝蒂娜对我说,“跟许多上流女子比,她要谨慎持重得多。”“阿尔贝蒂娜,难道上流女子中也有人对您放肆吗?”“从来没有。”“那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嗯,她说话不象那些上流女子那么随便。”“举例说说。”“她不象我们接待的许多女子,从来不用‘讨厌’这个词,也不说‘无所谓’那种话。”我觉得,我一部分原来未曾付之一炬的小说也终于化成了灰烬。本来的话,我的失望也许还会持续下去。每当我想到阿尔贝蒂娜的话,都会产生一股疯狂的怒火,可是这怒火总是碰到某种温柔,于是便降落下来。平心而论,我自己不也一样,我回到家里,宣布希望一刀两断,我不也在撒谎。况且,回过头来想一想,阿尔贝蒂娜在认识我以前过的是何等的纵乐生活,而现在则表现出囚人般的顺服,我不能不加倍珍惜,于是我不再责怪她了。
不过,我虽然是伪装,内心却涌上一股凄凉之情。本来非有真实的意图不会有这份伤感,可我为了装出忧伤,不得不想象一份忧伤出来。在我们共同生活的过程中,我一直不断地暗示阿尔贝蒂娜,我们这种生活只能是暂时的。我做这样的暗示,目的是让阿尔贝蒂娜继续感到我们的生活还有吸引力。可是今晚我走得更远,因为我怕,用含糊不清的暗示,对她进行一刀两断的威胁,已经不够有效,怕阿尔贝蒂娜心里产生念头与之抗衡,仍以为伟大的爱情使我产生了嫉妒心,似乎说是这爱情嫉妒心促使我去维尔迪兰家作明察暗访的。那天晚上我想,导致我突然决定演出断情戏的原因——对此我是后来才逐渐发觉的——中,有一个主要的原因,即我跟父亲有一个相仿的地方,有时会心血来潮,会对一个好好的平安无事的人进行威胁。为了不让人觉得这一威胁只是空头吓唬而已,我便在假戏真演的路上走得很远,一直到对手错以为我真的会说到做到,开始浑身战栗的时候,我这才收兵落幕。
不过,我们清楚地感到,谎言之下必有实情,如果生活不给我们的爱情带来变化,我们自己就会想法创造或者伪造变化;我们之所以想谈分别,因为我们强烈地感到,爱情和万事万物一样,都迅速地朝着永别的方向演进。永别之时远未来临,我们已经希望先为它流淌眼泪。当然,这一回我演这场戏,有一个实际的原因。我突然坚持要挽留她,因为我感到她分心于其他的人,我无法阻止她跟那些人走到一起去。如果她拒绝一切人,永世专心于我,我也许会更加坚定,决心与她永不分离。嫉妒变分离为残酷,而感激化分离为不能,总之,我感到我发动了一场大战,我非胜则死。我本来可以在一小时之内便把拥有的一切拱手交给阿尔贝蒂娜。我心想:一切都取决于这场战役。但是这场战役与从前的战役有所不同,不是几个小时就能解决出胜负,它更象一场当代战役,两天、三天,乃至两个星期都不见分晓。人们总以为这是最后一刻拼刺,所以不遗余力。然而一年过去了,却还没有“决出雌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