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暗指舒曼的《儿时情景曲集》中的最末两首歌曲,最后一首的曲名正是《孩子入睡》。
可是,我思忖着,这部作品开始的时候,具拂晓的最初几声啼鸣似乎预示了某样比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更为神秘的东西。我努力排除对我朋友的思念,一心想着音乐家。于是,音乐家仿佛就在我眼前。作曲家似乎是不朽的,他能在其音乐中获得永生。我们感觉得到,他选择某一音色,给它配上其他音色,这时他的心情是何等快乐。因为,除了一些更为深藏的天赋以外,凡德伊还具备另一种才能,那是一般音乐家,甚至一般画家都望尘莫及的,他使用的色彩不仅如此稳定,而且如此富有个性,以至于它能永远保持新鲜,不为时间所消蚀。即令后生步发明者后尘,模仿他的色彩,又有大师比他更胜一筹,这些都无法使这些色彩的独创性失去光辉。这些个性色彩的问世实现了一场革命,其成果不会无声无息地为后继的时代所融化。每当人们重新演奏这位与世永存的创新者的作品,革命就会重新爆发,震天动地。每一个音色都是匠心独运,令世上任何通晓乐理、博才多学的音乐家都无法模拟。因此凡德伊尽管登峰造极,确立了自己在音乐发展史中的地位,已经到了激流勇退的时候,但一旦有人演奏他的某一作品,他总是重返乐坛,领导潮流。他的作品之所以不为时人所淘汰,仍能绽开新花。这应当归之于那种看似矛盾,实又欺人的特性,即永恒的标新。凡德伊每谱一首交响曲,都是先有钢琴曲为基础的,配了器以后再听,其效果就象夏日的阳光经过窗户的折射和分解以后才照进幽暗的餐室,就如同打开《天方夜谭》的所有宝藏以后,出乎我们的意料,眼前仍是一片琳琅满目的珠光宝气。但是这一成不变、令人目眩的光耀如何能跟那生命,那永恒的欢乐运动等量齐观?我所了解的这位凡德伊曾经是如此腼腆,如此忧愁,但当他需要选择某一音色并配以另一音色的时候,则浑身是胆,而且无论如何理解,他都非常快乐,这一点,他的每一部作品都令人深信不疑。某某音质引起他的快乐,快乐的心情又给他增添了力量,促使他去寻找其他音质,这就把观众从一个发现引向另一个发现,确切地说,是创新者亲自引导着观众,从这个发现走向另一个发现。他一经发现新的音品,便欣喜若狂,充满信心;新的音品又召唤着更新的音品,于是他全力以赴,又去作新的发现。铜管相遇,产生雄壮的音响,他就仿佛火花迸溅,浑身打颤,喜不自胜。他绘制巨幅音乐壁画,气喘吁吁,如痴如醉,动作之快,令人头晕目眩,恰如米开朗琪罗身子缚住梯子,俯首往西斯廷教堂天花板猛烈挥舞画笔一般。凡德伊去世已有多年。但是,他曾有幸用无限的时间,至少将部分生活泡度在他所喜爱的乐器中间。他泡度的是否仅仅是他人生的一部分?如果艺术真的仅仅是生命的一种延续,那是否还值得为它作出什么牺牲呢?难道生命本身不也是不真实的吗?仔细听这七重奏,我则不能这么认为。诚然,粉红色的七重奏与白色的奏鸣曲是截然不同的;乐句所回答的那种胆怯的探问跟旨在使奇特的希望——这个希望如此尖锐、如此超凡、如此短促,但是却震撼了静寂粉红的海上晨空——获得实现而提出的那种急切的恳求,这两者也是迥然相异的。但是,这些如此相异的乐句是由同一些成分构成的。有些世界需要我们由零看整。我们从某建筑上,某博物馆中,东西各处、一鳞半爪,能看出一个世界。埃尔斯蒂尔的世界就是如此,这是他眼中、生活中的世界。相反,有些世界需要我们由整看零。凡德伊的作品通过一音一符、一拍一调把一个出人意料的世界,一种闻所未闻、不可估价的色彩展示出来。但是由于听众欣赏他的作品,时间上前后是有错落的,这个世界就出现了空隙,造成了间隙。这两种探索的方法如此不同,致使奏鸣曲和七重奏的行进节奏也如此不同。一个使用短促的呼唤,将一根纯净延绵的长线切成碎段,另一个则将散乱的残音重新溶入同一隐形的调号。一个是如此沉静腼腆,近乎于分弓拉奏,又如哲学玄思,而另一个则是如此急促焦虑,苦苦哀求。然而这是同一种祈祷,内心一旦出现不同的朝霞,它就喷溢而出。那些年间,他希望创新,这祈祷便仅仅表现为思想新异、艺术探索的折光。祈祷和企冀说到底并无二致。它们在凡德伊的作品中无论怎样乔装打扮,都能一眼辩认出来;这也正是凡德伊作品的特点。听那些乐句,音乐理论家们自然可以发现,它们与其他伟大音乐家具有一脉相承的关系,但那只是吹毛求疵,是通过巧妙推理而不是通过直接印象发现的外表的雷同。凡德伊的乐句给人的印象与别人的乐句毫无相似之处,仿佛尽管科学对某些规律似乎早已作过定论,可是个体现象依然存在一样。然而正是在个体致力标新的时候,我们才透过一部作品的表面区别,看出其深层的相似和故意的雷同。凡德伊多次重复一切乐句,翻弄花样,变换节奏。然后又恢复乐句的原状,此刻的相似性是故意的,是巧思的结果,它必定带有人工斧凿的痕迹,永远不可能跟那些隐蔽的、无意的,在两部不同的杰作之间焕发不同光彩的相似性一样引人注目。因为在后一种情况下,凡德伊致力于标新,反躬自问,用他自己的全部创造能量来达到自身的本质,而且达到了相当可观的深度,无论别人向他提出什么问题,他的本质总是用同一种重音,即他自身独有的重音来作回答。一种重音,这是凡德伊的重音,它与别的音乐家的重音是互不相仿的。这是由于他们之间有一种区别,它比我们在两个人的声音中,甚至于两种动物的叫声中听出来的区别要大得多。这是一种真正的区别,是某位音乐家的思想跟凡德伊的永恒性探索之间所具有的区别。他使用千万种方式反躬自问,他习惯于纯思辨。但他那种思辨仿佛是在天使国里进行似的,完全摆脱了推理所具有的分析形式,以至于我们可以测量其深度,但是我们无法将其迻译成人类语言。这跟脱离肉体的灵魂具有相同的道理。当通灵者召唤亡灵,向亡灵询问死亡的奥秘时,亡灵也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转译。说它是一种重音,它毕竟是一种重音;看一看下午使我为之震惊的那后天获得的独创性,再看一看那音乐理论家能够发现的音乐家之间的承袭关系,它毕竟还是一种独一无二的重音。伟大的歌唱家,即独特的音乐家们,不由自主返回到这一重音上来,朝着这重音的高度攀登。这重音表明,完全个体性质的灵魂确实是存在的。凡德伊试图做到更加宏伟庄严,或者创造出强烈活跃的作品,将他感觉到的、反映在观众心灵中的美的东西写出来,却不知不觉将这一切沉没在海底涌浪之下、使他的歌曲永恒不衰、一眼可辨。这别于他人、同于自己的歌曲,凡德伊是从哪里学来、哪里听来的呢?艺术家如同一个异国的公民,他身处这个国家,却对它毫无所知,不放在心上,但是他又不同于刚刚远航到岸,登上这片国土的另外一位艺术家。凡德伊最后几部作品所接近的,似乎最多也就是这样一个国度。这些作品的气氛与奏鸣曲的气氛已大相径庭,疑问式的乐句变得更为急促、更为焦虑,回答也更加m深不可测。晨曦和黄昏的空气甚至似乎湿润了琴弦。莫雷尔的演奏再为出色,也于事无补,我觉得他那小提琴发出的声音特别尖锐,甚至近乎于刺耳。这刺耳的声音叫人听着入耳,它跟有些人的嗓音一样,我们一听便能觉出某种崇高的道德和思想品质。但是这也会叫人吃惊。宇宙观一旦发生变化,得到净化,与内心国土的回忆更加合拍,音乐家自然就会使用大幅度的变音将其转译出来,犹如画家是使用色彩的变幻将其转译出来一样。尽管聪明的听众没有弄错,日后把凡德伊的最后几部曲子称为最深刻的作品,但是却没有一个标题和主题可供人们对其作品作出思想评价。于是人们纷纷猜疑,这会不会是思想深度在声响领域的移植。
这失却的故国,音乐家们统统遗忘干净,无从回忆,然而他们无意识中始终跟它保持某种程度的共鸣。音乐家按照故国的声调而演唱,歌声便充满了喜悦,而有时候他追慕虚荣,就会背叛故国。沽名钓誉,结果是丧失荣誉,而鄙视荣誉,却荣誉加身。即时,音乐家唱起那独特的歌曲,单调的旋律——无论他处理的是什么主题,他与自身始终保持统一——证明了他灵魂的构成因素是永恒不变的。由此说来,这些因素就是那确实不变的沉淀物吗?这是一种无以言传的东西,我们只能专为自己保存着,而无法转达给别人,师友之间和情人之间的交谈却无以透露;这各人自身的沉淀物使个人之间的感受产生质的区别,它被迫留在乐句的门外,因为每个人进入乐句,与他人进行交流,都只能严格遵守大家共有的、毫无意义的外在符号。但是艺术却非如此。凡德伊之艺术和埃尔斯蒂尔之艺术将这隐形的东西呈现出来,将这内心世界的构造外化于五颜六色之中。这内心世界就是我们所谓的个体,离开了艺术我们难道还能认识个体吗?虽然翅膀这种特殊的呼吸器官能使我们穿越茫茫宇宙,但却于我们毫无用处,因为纵然我们飞抵火星或者金星,只要感觉器官不变,那末我们在火星和金星中所见之物仍无异于地球之物。唯一的真正旅行,唯一的青春之浴,不是去观赏新的景物,而是获得新的目光,用另一个人,另外成千上百人的眼睛来观察宇宙,来观察成千上百人眼中的成千上百个宇宙,成千上百人所体现的成千上百个宇宙。正是有了埃尔斯蒂尔,有了凡德伊,这一点才成了可能;跟这样的人相处,我们才得以在宇宙星际真正展翅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