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些回忆给我造成了痛苦,我是否能够否认正是特罗卡德罗的日场演出节目唤起了我对阿尔贝蒂娜的需要呢?她属于这样的女人,她们的过错必要时可以成为魅力,而且由于她们的善良紧跟着她们的过错接踵而来,并且把温情带给我们,跟她们在一起,我们犹如一个从来没有连续好转两天的病人,不得不去重新获取这种温情。况且,除了我们在热恋她们的同时她们犯的过错,还有在我们认识她们之前她们就有的过错,而最早的过错就是:她们的天性。那样的恋爱之所以变得痛苦,实际上是因为这些恋爱中先就存在着一种女人的原罪,一种使我们爱上她们的原罪,所以,当我们忘却这一点时,我们就不太需要女人,为了重新开始恋爱,就必须重新开始经受磨难。此时此刻,但愿她没有找到那两位少女以及想知道她是否认识莱娅是我最关心的事情,尽管人们不应该对个别的事件感兴趣,除非这些事件具有普遍意义,尽管我们分散好奇心去注意我们始终不了解的残酷现实汇成的看不见的洪流中那些偶然在我们思想上结晶的东西是幼稚可笑的,比旅行和一心想追求女人更幼稚可笑。再说,即使我们摧毁了这种东西,它又将立刻被另一种东西所取代。昨天,我担心阿尔贝蒂娜去维尔迪兰夫人家。现在,我却只为莱娅操心。蒙住双眼的嫉妒心不仅根本无法在包围它的黑暗中发现任何东西,而且还是一种磨难,它的任务就在于不断地重新开始,正如达那伊得斯姊妹的任务和伊克塞翁的任务那样。即使两位少女不在那里,妆扮得更光艳动人的莱娅和她的辉煌成就又会使她产生怎样的印象!她会给阿尔贝蒂娜留下怎样的梦幻!会引发她什么样的欲望!这些欲望在我家里即使得到抑制,仍会使她厌倦一种她无法满足这些欲望的生活!
况且,又有谁能说她并不认识莱娅,她不会去莱娅的化妆室看望她?即使莱娅不认识她,又有谁能够向我保证,尽管她在巴尔贝克遇到过阿尔贝蒂娜,可是她不会认出后者,而且莱娅不会从舞台上示意阿尔贝蒂娜,准许她打开后台的门呢?当一种危险已经消除便显得很容易避免,而上述的危险还未消除,我担心它不可能消除,正因为如此这种危险在我看来才格外可怕。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当我试图使这种爱变为现实时我感到它几乎正在消逝;而此时此刻我的剧烈痛苦却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向我证实了我对她的爱。我不再为任何其他事情操心,我一心只想着阻止她留在特罗卡德罗的种种办法,我可以拿出任何数目的钱塞给莱娅,要她别去那里。假如人们是通过自己的所做所为而不是自己形成的想法来证实自己的偏爱的话,那么我是爱阿尔贝蒂娜的。但是我的痛苦的这种反复并不能使阿尔贝蒂娜的形象在我心中更实在些。她犹如一位隐而不见的女神引起了我的种种苦恼。我在作成千上万个猜测的同时试图躲避我的痛苦,但并没有因此使我的爱变成现实。
首先必须肯定莱娅确实去过特罗卡德罗。我用两个法郎打发了那个送牛奶的小女孩,然后我打电话给布洛克,向他打听莱娅的情况,他与莱娅也有交情。他对此一无所知,我会对此感兴趣似乎使他感到惊奇。我想我必须抓紧时间,弗朗索瓦丝已经穿戴好了,而我还没有更衣,在我起床的时候,我让她乘上一辆车;她应该去特罗卡德罗买一张戏票,在大厅里四处寻找阿尔贝蒂娜,把我的一个字条转交给她。在这个字条里我告诉她,我刚才收到一位夫人的来信,使我感到震惊,正是由于这位夫人,我在巴尔贝克的一个夜晚曾是那样的不幸,这事她是知道的。我提请她回想一下翌日她指责我没有叫她的情形。因此我冒昧地请求她为我牺牲她的日场演出,回来跟我一起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好让我重新振作起来。但是,由于我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更衣准备完毕,她可以利用弗朗索瓦丝在场的机会去三区商店(与“廉价商场”相比,这家店更小,因而不那么让我担心)购买她需要的白色珠罗纱无袖胸衣,我会为此感到高兴的。
我的字条大概不是没用的。说真的,我根本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在我认识她以后和之前做了什么。然而在她的谈话中(如果我对阿尔贝蒂娜提到这一点,她会说我听错了),某些前后矛盾之处,某些修正在我看来就象现行犯罪那样明白无误,但是用这些东西对付阿尔贝蒂娜却行不通,她经常象一个孩子那样进行欺诈,运用这种策略作突然纠正,每每使我的残忍攻击付诸东流,并且平息了事态。这些攻击对我来说是残忍的。她不是由于处心积虑,而是为了弥补她的冒失才使用这些有点象语法学家称之为错格或者我不知其名的句法上的突然变化。在谈论女人时,她信口说道:“我记得我最近,”突然间,在一个“十六分休止符”之后,“我”变成了“她”,这是她作为一个清白的漫步者发觉到而又根本没有付诸实施的东西。行动的主人并不是她。我真想准确地回忆句子的开头,以便让我自己来结束这句话,既然她退缩了。然而,由于我在期待句子结束,所以我很难记得句子的开头,也许是我那饶有兴趣的神情使她偏离了原意,我仍然焦虑地期待着她的真实思想,和她的真实记忆,不幸的是,我们情妇的一个谎言的开头就象我们自己的爱情或者一种志向的开头。这些开头正在形成、凝聚,而并没有被我们所注意。当人们想回忆自己是以何种方式开始爱上一个女人时,人们却已经在恋爱了;关于先前的梦,人们不会对自己说:那是一种恋爱的前奏,注意:这些梦惊人地向前推进,我们对此几乎没有觉察。同样,除了一些相对来说十分罕见的情况,这仅仅是为了叙述方便起见我才经常在这里把阿尔贝蒂娜的谎话与她(有关同一主题)最初的说法加以对比。这最初的说法,往往因为我看不到结尾,而且推测不出以后会有哪种前后矛盾的断言与其对应,故而它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我的耳朵当然听到过,但是我没有将它从阿尔贝蒂娜的一连串话语中单独抽出来。后来,当我面对明显的谎言,或当我产生了某种惶惶不安的疑虑而打算进行回忆时;却是枉费心机,我的记忆没有及时得到通知;记忆以为保存副本是没有必要的。
我嘱咐弗朗索瓦丝在她让阿尔贝蒂娜离开大厅时打电话通知我,并且把阿尔贝蒂娜带回来,不管她是否乐意。“她要是不乐意回来见先生,那真做绝了。”弗朗索瓦丝回答。——“可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欢见我。”——“那她未免太忘恩负义了,”弗朗索瓦丝又说。对阿尔贝蒂娜的嫉羡折磨着她,正象多年前对我姨妈身边的欧拉莉的嫉羡折磨过她一样。弗朗索瓦丝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在我身边的这种地位不是她寻求的,而是我一手造成的(出于自尊心,也为了激怒弗朗索瓦丝,我宁可对她保密),她对阿尔贝蒂娜的机灵既欣赏又嫌恶,她对其他佣人谈到阿尔贝蒂娜时称她为随心所欲地摆布我的“女戏子”、“女骗子”。她还不敢向阿尔贝蒂娜开战,只是对她和颜悦色,在我面前炫耀她在阿尔贝蒂娜与我的关系中为她出的力,心里却想对我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她什么目的也达不到,只有窥伺机会;一旦她在阿尔贝蒂娜的处境中发现一个破绽,她定会加以扩大,并且把我们彻底分开。“忘恩负义?噢不,弗朗索瓦丝,我觉得忘恩负义的是我,您不知道她对我有多好。(装作被爱对我来说是那样的甜蜜!)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