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指望一个洗衣女工星期天会上这里来,至于那个送面包的女工,不巧的是她恰好在弗朗索瓦丝不在时摁响了门铃,她把细长形小面包留在楼梯平台上的篮子里就走掉了。水果女贩要很晚才来。有一回,我走进一家乳品店订购一块奶酪,我在那样年轻的女雇员中发现了一个真正不同凡响的女孩,她头发金黄、高挑的身材,虽然还未成年,她置身于其他送面包女工之中,似乎正带着一种十分高傲的姿态在幻想。我只是从远处看见过她,而且我匆匆而过,所以说不出她长得什么模样,只觉得她可能长得太快了,还有,她那一头羊毛般浓密的头发不大象人的毛发,倒更象一种脱离了平行晶冰的回纹或雕塑装饰。这就是我所发现的一切,还有瘦瘦的脸庞中间,那只线条极其突出的鼻子(这在一个孩子身上是罕见的)令人联想起小秃鹫的喙。再说,她的同伴们围在她的身边并不是妨碍我仔细打量她的唯一原因,还因为我拿不准初次见面以及随后我会在她身上引起什么样的情感,是不合群的高傲或嘲讽,还是她不久后会在她的女友们面前表示的轻蔑。我在一秒钟内所作的关于她的这些轮番假设加重了她周遭的难以捉摸的气氛,她便隐蔽在这种气氛里,就象天神隐避在被雷电震得颤动的雨云里。因为精神上的犹豫不定比眼睛的生理缺陷更能给准确的视觉印象造成困难。在这个过份瘦弱,过份引人注目的少女身上,也许会被另一个人称为魅力的那种过份之处恰恰就是使我不快的东西,然而这种过份之处带来的后果仍然是妨碍我去发现乳品店其他少女的任何东西,当然更妨碍我回想起她们的任何东西,她的鹰钩鼻子,她那沉思、有个性、仿佛在判断的目光——竟然如此令人不快——就象一道使周围的景物变得阴沉的金色闪电,将其他年轻的乳品女工陷于黑夜之中。因此,关于我去乳品店订购一块奶酪的那一次造访,我只记得(如果可以用“记得”这个词的话,因为在一张看得如此不清楚以至近乎乌有的脸上,可以无数次地安一个不同的鼻子),我只记得这个使我感到不快的小女孩。这就足以成为一次恋爱的开端。然而我也可能忘记这个不同凡响的金发少女,而且不期望再次看见她,假使弗朗索瓦丝没有对我说,这个小女孩尽管十分顽皮却乖巧伶俐,她即将离开她的女主人,因为她太爱打扮,在街区欠了债,据说美是幸福的一种许诺。反过来,可能得到的乐趣也可以是美的一种开端。
我开始看妈妈的来信,透过她援引的德赛维涅夫人的那几段话(“我的思念在贡布雷即使不完全悲观无望,它们至少蒙上了阴郁的色彩;我时时刻刻思念你;我祝福你;黄昏时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健康,你的事务,你的远离,这一切会怎么样?”),我觉得我母亲讨厌看到阿尔贝蒂娜继续在我家住下去,讨厌看到我与她结婚的意图愈来愈坚定,尽管这意图当时还没向未婚妻透露。她没有更加直截了当地把她的这种想法告诉我,因为她唯恐我把她的来信到处乱放。还有,她在来信中责备我每收到她的信没有立即通知她,尽管这些指责十分含蓄:“你很清楚,德赛维涅夫人说过:‘当人们远隔千里时,人们不再嘲笑以‘我收到您的来信’开头的信函。’”此外还有最使她不安的事,她声称对我的巨大开支感到恼火:“你所有的钱是怎么用的?你象查理德赛维涅那样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集二、三人于一身’,这已经够让我烦恼的了,但是你至少尽量不要象他那样花钱,别让我说你:他有本事花钱不露痕迹,不赌不玩却输得精光,付了钱而未偿清债务。”我刚刚看完妈妈的短信,弗朗索瓦丝就走回来对我说,她跟我提到过的那个有点过份大胆的送牛奶小姑娘正在她那里。“她完全可以替先生送信,买东西,如果路程不太远的话。先生就会看到,她看上去就象小红帽①。”弗朗索瓦丝找她去了,我听见领着小女孩的弗朗索瓦丝对她说:“好了,你害怕是因为有条走廊,傻丫头,我还以为你不那么拘谨呢。要我拉着你的手吗?”弗朗索瓦丝正象那种希望别人象她自己一样敬重她的主人的能干而又诚实的女佣人那样,摆出一副威严的神情,名画师作品里的拉皮条的女人就有这种使她们显得高贵的威严神情,在这些女人旁边,情妇与情夫几乎变得微不足道。
--------
①小红帽:法国童话《小红帽》中的女孩,常戴一顶红帽子。
埃尔斯蒂尔在打量那些蝴蝶花时,根本不必关心蝴蝶花的用途,送牛奶小女孩一进来就扰乱了我这个沉思者的平静,我一心只想让派她送信的谎言变得真实可信,我开始飞快地写了起来,几乎不敢正视她,以免露出为了看她而请她进来的马脚。她带有陌生人的那种魅力,在我看来,这种魅力是那种人们在妓院里能找到的,等待着您的漂亮姑娘所没有的。她既没有赤身裸体,也没有浓妆艳抹,然而是一位真正的送奶女工,是那种由于您没有时间接近而被您想象成十分美丽的姑娘;她有点属于那种永恒的欲望,永恒的生活遗憾,这股双重的潮流最终改变了方向,被引导到我们的身边。之所以说双重,那是因为虽然这关系到一个陌生人,在我们想象中,根据她的身高、她的匀称身材、她无动于衷的目光,她高傲的宁静,这应该是一个超凡的造物,另一方面,人们却希望这个女人有一技之长,使我们能够躲进她的那个世界,而一件独特的外衣使我们浪漫地认为那个世界与我们的不同。再者,如果我们试图用一个公式来概括我们的恋爱好寄心的规律,那么我们必须从一个只被我们瞥了一眼女人与一个被我们亲近过、爱抚过的女人之间最大限度的差异中去寻找,从前所谓的青楼女子,和交际花本身(条件是我们知道她们是交际花)对我们的吸引力之所以如此之小,并非因为她们不如其他女人漂亮,而是因为她们唾手可得;她们把我们正想争取的东西已经拱手奉献给我们;因为她们不是被征服的。这里面的差异微乎其微。一个娼妓已经在街上朝我们微笑,她在我们身边也会这样做。我们是雕塑家。我们希望从一个女人身上得到一尊与我们面前的她截然不同的雕像。我们在海边看见一位无动于衷、傲慢不逊的少女,我们看见一位严肃的、在柜台上忙个不停的女售货员,她生硬地回答我们的提问,哪怕仅仅是为了避免成为她的同伴们的笑柄,或者一个水果女贩勉强地回答了我们。这一来,我们便不肯就此罢休,除非我们能够亲身体验一下,海边傲慢的少女、十分计较人言的女售货员,心不在焉的水果女贩,经过我们巧施妙计之后,是否能改变她们僵硬的态度,用拿水果的手搂抱我们的脖颈,带着默许的微笑将原先那冰冷或漫不经心的眼睛俯向我们的嘴唇——噢,那双工作时严肃的眼睛多么美,那时女工惟恐她的女伴对她恶意诽谤,那双眼睛逃避我们纠缠不休的目光,而现在我们单独面对面地注视她了,在我们谈到要做爱时,那双眼睛却在充满阳光的笑声重压下低垂下来!在女售货员、专心熨衣的洗衣女工、水果女贩、送牛奶女工之间——这个小女孩本人即将成为我们的情妇,存在着最大的限度的、乃至趋向极端的差异,这种差异随着职业的习惯性动作而发生变化,在劳作时这些习惯动作使手臂成了某种与每天晚上缠绕住我们的颈脖(嘴巴却随时准备接吻)的柔软纽带完全不同的东西,正象阿拉伯图案一样。因此,我们才会在对严肃的姑娘作不断更新的、惶惑不安的尝试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她们的职业使她们似乎与我们远隔千里。一旦落入我们的怀抱,她们就不再是原来的她们,我们梦想跨越的这段距离也就消失了。但是我们又同其他女人重新开始,我们在这些事情上投入了自己的全部时间,全部金钱,全部精力,我们对赶车太慢的车夫大发雷霆,因为他也许会使我们错过第一次约会,我们正处于狂热之中。尽管我们明明知道,这第一次约会将是一种幻想的破灭。这无关紧要:只要幻觉还存在,人们总想看看是否能将它变成现实,于是我们便想起洗衣女工,我们已经注意到她的冷淡态度。恋爱的好奇心犹如地名在我们身上唤起的好奇心:永远失望,而后又再度复苏,并且永远无法满足。
可惜!一旦来到我的身旁,这个有着一条条发绺的送牛奶金发小姑娘显得拘谨畏缩,她打消了在我身上唤醒的无数想象和欲望。我的种种假设构成的颤动的云雾不再把她包围在神秘莫测的气氛里。她神情十分窘迫因为她只有一只鼻子(而不是先后在我回忆中出现而又无法确定的那十只、二十只鼻子),那鼻子比我想象的更圆,令人联想到愚蠢,总之她的鼻子已失去了增殖的能力。这种被截住,被歼灭,被击溃,无法为她那可怜的现实增添任何东西的翻飞已得不到我的想象力的合作。跌落在静止不动的现实当中的我又跃跃欲试;在小店中未曾注意的脸颊现在看来是那样的俏丽,我甚至为此惶恐不安,为了掩饰我的窘态,我对送奶小姑娘说:“劳驾您把那里的《费加罗报》递给我,我要看一看我想让您去的地名。”她拿报纸时,就露出一直捋到肘关节的紧腰上衣的红袖子,她用一个灵巧而又可爱的动作把那份观点保守的报纸递给了我,她那熟练迅速而看上去又柔美的动作以及鲜红的色彩使我赏心悦目。我打开《费加罗报》时,想找点话说说,我眼睛也不抬地问那个小女孩:“您穿的这件红毛衣叫什么?真漂亮。”她回答我说:“这是我的高尔夫球衫。”由于各种时尚通常都会衰退,几年前似乎还属于阿尔贝蒂娜女友们的那个比较风雅的世界那些服装和这些词,现在却成了女工们的所有物。“这样做真的不太妨碍您吗,”我装作在《费加罗报》中寻找的样子说道,“假使派您到远一点的地方?”一当我似乎认为,她替我买一趟东西是件苦差事时,她立即也开始觉得让她办这事不方便。“是这么回事:我马上要去骑车散步。当然咯,我们只有星期天才有空。”——“您这样光着脑袋难道不冷吗?”——“啊!我不会光着脑袋,我会戴上我的马球帽,再说我的头发这么多,我也可以不戴帽子。”我抬起眼睛打量她那金黄色的一绺绺卷发,我感到发绺掀起的旋风把心儿怦怦直跳的我带到光明和美的狂飙之中。我继续看报。尽管这只是为了掩饰我的窘态,以及为自己争取时间,在装作看报的同时,我仍然理解我眼前那些词的意思,下面这些字眼使我大吃一惊:“关于今天下午即将在特罗卡德罗的节日大厅中公演的日场节目,我们已经作过报道,节目单上必须加上莱娅小姐的名字,她同意参加《内丽娜的诡计》的演出。当然,她将扮演内丽娜一角,她在这个角色中融入了惊人的激情和让人着魔的轻松愉快。”仿佛有人突然抽掉了包扎我心头创伤的裹伤布,这伤口自打我从巴尔贝克回来之后才开始结痂。我那滚滚而来的焦虑汇成了洪水激流一泻而出。喜剧女演员莱娅是阿尔贝蒂娜一天下午在娱乐场的镜子中看到的两个少女的演员朋友,当时,她装作没有看见她们的样子。阿尔贝蒂娜在巴尔贝克提到莱娅时,的确曾用一种特别一本正经的口吻对我们说过:“噢!不,她绝不是这样一个女人,她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女人。”看上去她对人们竟然怀疑这样一个贤惠的女人几乎很生气。不幸的是,在我看来,当阿尔贝蒂娜表达这类肯定的意思时,这通常只是不同的肯定的第一阶段。第一阶段刚刚过去,第二阶段,便接踵而至:“我不认识她。”第三阶段:当阿尔贝蒂娜跟我提起某个“不容怀疑的”而且是(第二阶段)“她不认识”的人时,她渐渐地忘记了她先前说过她不认识这个人,继而,在她不知不觉地“自相矛盾”的一句话中,又说她认识这个人。在第一次遗忘完成以及新的肯定表述之后,又开始了第二次遗忘,即忘记这个人是不容怀疑的。“难道某某,”我问道,“没有某种某种品行吗?”——“那自然咯,这是众所周知的嘛!”她立即重新操起这种一本正经的语调加以肯定,这种肯定是对第一次肯定的十分微弱的模糊反应:“应该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礼仪周全无懈可击。自然了,她知道我会让她碰钉子,而且是彬彬有礼地让她碰钉子。然而这也没什么要紧。我不得不感激她始终对我表示真诚的尊重。显而易见,她明白自己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人们之所以回想起事实真相,那是因为这个事实真相有一个名称,有一些古老的根源,然而一个即兴编造的谎言很快就会被遗忘。阿尔贝蒂娜忘记了这最后一个,也就是第四个谎言。一天,当她想用一些隐私换取我的信任时,她随口提到她不认识、而原先又是很正派的这同一个人:“她曾一度钟情于我。有三、四次,她要我陪她去她家,要我进去看望她。大白天在室外当着众人陪伴她,我不觉得有什么不便。但是到了她家门口,我总是找一个借口,我从来没有进去过。”过了一会儿,阿尔贝蒂娜又暗示在这位夫人家里看到的物品之美。毫无疑问,人们终于逐渐使她说出了事实真相,这事实的真相也许不如我想象的那样严重,因为容易跟女人相处的阿尔贝蒂娜也许宁可喜欢一个情夫,现在既然我就是她的情夫,她也许不再思念莱娅。总而言之,关于莱娅我仍然只停留在第一种肯定上,我不知道阿尔贝蒂娜是否认识她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