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夜晚阿尔贝蒂娜仍是很温柔的,但她再也没有当初在巴尔贝克冲着我说“可您对我真好!”时的那种意兴勃发的激情了,而且,尽管她现在心里对我有股怨气,但因为她认为它们是无法消弭也无法忘却的,所以她并不把这种怨意对我流露出来,看上去仍使我觉着她的内心并没保留半点怨意地在向我靠拢,然而这种未经挑明的怨尤,毕竟仍然在她和我中间留下了痕迹,那就是她说话时意味深长的谨慎态度,以及那种令人既尴尬又无奈的沉默。
“可以让我知道您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安德烈吗?”“我想问问她,要是我明天跟你们一块儿去,是不是会妨碍她,我在拉斯普利埃那会儿,就答应过要去维尔迪兰府上拜访的。”
“那当然随您便咯。可是我得提醒您,今儿晚上有浓雾,到明儿还散不了。我说这话是不想让您受凉生病。您知道,我当然最希望您能跟我们一块儿去了。不过,”她若有所思地接着说,“我根本还不知道明儿去不去维尔迪兰家呢。他们家待我这么好,我实在是受之有愧。除了您,他们就是待我最好的人了,可是他们家有些地方让我挺不受用的。反正明儿我一准得去廉价商场或是三区商店买条白颜色的披巾,要不那条黑裙子颜色太暗了。”
让阿尔贝蒂娜独自上一家人群摩肩接踵的大商场,那儿出口又特别多,一个女人事后总可以说她出了门没能找到停在远处等她的那辆汽车,我打定主意不同意她这么做,而我的心绪也不由得也变得黯然了。然而,我并没有想到,其实我也许在很久以前早就不曾看见阿尔贝蒂娜了,因为她是在这么个可悲的时期进入我的生活的,其间,一个女人被象粒种子似的撒进空间和时间以后,在我们眼前已不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连串我们无法弄清真相的事件,一连串我们无法解决的问题,以及一片我们可笑地想如薛西斯那样鞭笞它、惩罚它的吞噬了一切的大海。一旦这个时期开始了,我们就注定是要被征服的。那些及早识得其中三味的人是有福了,他们不会苦苦地去进行一场被想象的极限所团团围死的徒劳无益、精疲力尽的争斗,嫉妒在这场争斗中可怜地挣扎着,就好比一个可怜的男子,当初他只要看见那个总在他身旁的女人把目光在别人身上停留片刻,就会想象出一幕私通的场景,就会感到痛苦万分,后来却终于也出于无奈,不单是允许她单独出门,有时还让她跟着那个他明知是她情人的家伙出去,——与其不明不白地被蒙在鼓里,他宁可受这份自己至少还能明白的折磨!这是一个定下某种节奏的问题,以后,习惯就会让你随着这节奏亦步亦趋。神经官能症患者绝不肯从任何一次晚宴离席而去,尽管他过后总得好生静养,睡多久也睡不够似的,不久前还举止很轻佻的女人,从这以后就忏悔度日了。嫉妒的恋人为了监视心爱的女人,曾经缩减自己睡眠、休息的时间,却感觉到她的欲望从空间上说是那么广漠而神秘,从时间上说则比他们更强,于是他就让她独自出门,让她去旅游,最后和她分手。就这样,嫉妒由于缺乏养料而枯竭了,它只有在不断得到给养补充时才能长盛不衰。而我,离这种情形还差得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