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能这么说,而且比安德烈更真心诚意,因为刚才她的声音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我还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的声音跟别人有这么大的区别。于是,我回想起许多别人的声音,尤其是女人的声音,她们有的在想说明白一个问题或者集中注意力时会变慢下来,有的说得激动时,滔滔汩汩的话语会让她们气喘吁吁,甚至说不上话来;我逐一回忆我在巴尔贝克认识的每位姑娘的声音,又回忆起希尔贝特的,然后再是外祖母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我发现它们都是不一样的,每人的声音都是用自己特有的语言模子模压出来的,都在用不同的乐器吹奏出来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当我看见几十、几百、几千个人的所有这些声音唱起颂歌,和谐悦耳、音色丰满的歌声冉冉升起,飞向天主的时候,旧日画家笔下由三四个音乐天使在天堂演奏的音乐会该是多么黯然失色啊。我挂电话前没忘记向那位握有传声速度大权的小姐诚惶诚恐地说了些表示感谢的话,谢谢她以自己的神力将我卑微的话语变得比雷鸣快过百倍。可是除了线路被切断,我的感恩没收到任何其他的回答。
阿尔贝蒂娜回我屋里来时,穿着一条黑色缎子长裙,更显得面色潦白,就象个由于缺乏新鲜空气,由于到处都是人群的氛围,或许还由于不够检点的生活习惯而变得苍白、热情、孱弱的巴黎女人,那双眼睛因为没有了脸颊上红晕的辉映,看上去更显得忧虑不安了。“您猜,”我对她说,“我刚才给谁打电话了:安德烈。”“安德烈?”阿尔贝蒂娜的这声尖叫显得吃惊而激动,按说这么个再普通不过的消息是不至于让她这么激动的。“我想她大概没忘记告诉您我们那天碰到维尔迪兰夫人的事吧?”“维尔迪兰夫人?我不记得她提起过呀,”我装作在想旁的事情的样子回答她说,这同时也是为了显得对她们的相遇并不在意,以及为了不至于出卖安德烈,把她告诉我阿尔贝蒂娜要去哪儿的这件事漏出口风来。但是谁能知道安德烈自己会不会出卖我,明天会不会把我要她无论如何别让阿尔贝蒂娜去维尔迪兰家的这回事告诉阿尔贝蒂娜,或者会不会早就把我几次让她干的类似的事都透露给阿尔贝蒂娜听了呢?她对我信誓旦旦地说过她从没说过,可是在我心底里有一种印象在跟它抗衡,那就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尔贝蒂娜脸上没有了那种很久以来一直对我表露的信任的表情。
在恋爱中,痛苦偶而也会消停一下,但那是为了换一种新的形式再来出现。我们流着泪,眼看自己心爱的女人对我们已经没有当初那种充满爱怜的冲动和含情脉脉的亲昵,更使我们感到痛苦的是,从我们这儿消失的这一切,她们却都拿去给了别人;然后,一种更使人肝肠寸断的新的悲怆攫住了我们,令我们暂时忘却了适才的痛苦,因为我们怀疑她所说的昨晚的经过是一派谎话,她必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们;而后这种怀疑也消歇了,她对我们表示的情意使我们平静了下来;然而正当此时,一句原来已经忘却了的话在脑海中跳了出来:有人对我们说过,她在交欢时是充满激情的,而我们见到的她总是那么冷静;我们没法想象她跟别人的那种癫狂的样子,感觉到自己在她眼里是那么的无足轻重,我们想起每当我们说话时,她的脸上总有一种厌倦、抑郁、忧愁的神态,我们注意到她跟我们在一起时总穿着满天乌云也似的黑睡裙,而那些当初她用来取悦于我们的漂亮衣裙,现在是专门留着在别人面前才穿的。如果情况正相反,她对我们显得温情脉脉,那一时刻该是多么快活啊!可是,瞧着这条纤巧的舌头伸出来象是邀人吻它似的,我们不由得会想,它准是伸给那些姑娘伸惯了,所以即便是和我在一起,即便她也许根本没想到她们,也仍然会这么伸出来,因为这是一种长期养成的习惯,一个下意识的标记。随后,那种感觉又冒了出来,我们觉得自己是使她感到厌倦了。但是,骤然间这种痛苦又变得无足轻重了,我们想到了她的生活中那段不为我们所知的阴暗的往事,想到了那些我们无从知晓的地方,她曾经在那儿生活过,也许现在当我们不在身边时也还去那儿——即使她并不打算真的就在那儿生活下去,她在那儿远离我们,不属于我们,比跟我们在一起时更快活。嫉妒的走马灯就是这样的转个不停。
嫉妒还是一个祛除不去的魔鬼,它随时都会以新的化身重新出现。即便我们能把心爱的姑娘永远留在自己身旁,邪恶的精灵也会摇身一变,变成一种更其令人绝望的痛苦,那就是一种只有靠强梁才能得到她的忠贞的悲哀,一种不被人爱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