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投降的消息使纽约的妇女们高兴得如醉如狂。举行胜利检阅前,一连好多天,姑娘们全体出动,沿着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的第五大街摆开阵势,带着干劲和决心,努力消除碎石,格格地笑个不停,象在卧室里一样放肆随便,乐得心花怒放。
到了举行胜利阅兵的那天早晨,第五十七街劫余剩下的几幢办公大楼里,纽约公司的雇员百分之百出勤。这一天,谁也不想去干活,因为纽约公司的九层楼上可以看到这个城市有史以来最奇炒的胜利阅兵式。九点整,姑娘们开始来到,三五成群,鸣嘻哈哈,叽叽喳喳,围在办公桌、铅板防护的水冷器、制人造咖啡的机器四周。她们别的什么都不谈,只谈胜利阅兵式。谁也不会怪她们,哪怕是那些皱着眉头的管理员。
这天上午,姑娘们个个娇媚动人,这景象实在引人注意。最好的衣裳从珍藏的地方取出来,缝缝补补,修修整整,尽可能弄得象样一点。有那么几位寥寥可数的姑娘,侥幸把配给的口红省了下来,正慷慨地把颜色黯谈的小铅管里装的口红交给伙伴们传来传去。这种红褐色的粘乎乎的彩蜡,涂上嘴唇之前还得用火柴烤一烤,可是没有人埋怨不方便。哪怕是那位严峻的打字管理员普里查德太太也接受了这种化妆品,轻轻敷在焦干的嘴唇上,甚至还勉为其难地朝着姑娘们微笑。玛丽奎德象心脏形的小脸由于核辐射烧伤,差不多已经糟踏得不成模样,拒绝搽口红,但居然也肯让她的好朋友鲍博安德逊对她的头发巧加装饰。公司总经理冈德孙女士,年岁已高,脱下了战争开始以来一直穿着的帆布一样的灰色衣,换上彩色衫,轻快翩翩地从房里走向大楼正面的办公室。这时,人们完全明白了:今天确实是一个不平常的日子。
这确实是了不起的一天。自从第一颗炸弹从天而降,削去了曼哈顿岛的尾端,纽约公司的办公室里还从未有过这么快乐的声音。然而,战争现在毕竟过去了。经过可怕的七年之后,凯旋的队伍正在归来。(译者注:曼哈顿岛在美国纽约湾内。)
当然,由于股票市场不复存在,已经没有彩色纸带了。不过电话设施既然破坏无余,那些厚厚的旧电话号码本也就毫无用处了,姑娘们把它们撕成千万张小纸条,从纽约公司大厦的窗口里喜气洋洋池洒下来。她们孜孜不倦,乐此不疲。时间每过去一秒,她们的兴奋就增强一分。检阅开始前的一小时,安德逊在大楼正面的一个窗口占了一个位子,只和玛丽奎德分享。但还有很多值得一逛的窗口,谁也不愿放过临窗俯瞰的大街上任何奇妙的景象。
十点半,轻微的军乐旋律飘进办公室,把人们吸引得尖声喊叫,匆匆涌向窗口,她们居高临下,看得见第十四街新建的码头上停靠着一簇簇船舶。参加阅兵式的人将直接在码头上露面,检阅队伍以广播车为前导,一路播送录音的军乐,号声嘹亮,从战争第三年起,军乐队一直讲究毫无必要的排场阔气。
于是,检阅开始。
首先传来了巨型原子坦克的雷鸣声,坦克两侧密密麻麻地装载着黑色巨弹,上面有自动控制引擎和鼻子一样伸出来的武器。坦克无人驾驶,缓慢地沿着第五大街向前推进,威风凛凛,带着自己的尊严和智慧。
接着驶来了原子大炮的密集群,由电子制导,一端逐渐变小的苗条炮身在上午的阳光中闪闪发亮。
跟着来的是火箭发射器,上面装载着一排排价值贵重的火箭,齐整整,亮闪闪,弹头以挑战的姿态指向头上的蓝天。
导弹来啦。一长串流线型武器,装在自动控制卡车的平台上,一群身材不大、具有电子本能的死亡使者:空对空,地对地,地对空,空对地——威力的一次宏伟壮观的显示。
紧接着,军用飞机尖声呼啸,飞快掠过,在委曲求全的天空中喷出喜气洋洋的白色尾雾,万里无云的蓝天顿时出现缕缕白云。它们无人驾驶,自动控制装置使它们十分准确地在检阅路线上空飞过。站在办公大楼窗前的妇女们伸长脖子,看着这些机身光洁优雅、双翼后掠的飞ttp机表演出色的飞行技巧。
强大有力的武器队伍慢吞吞地、不可动摇地向前推进,妇女们凝视着,欢呼着,撒下一阵阵飞舞缤纷的纸条。在纽约公司的一个窗台上,小小的玛丽奎德突然开始啜泣,把她那可怕的脸靠在鲍博安德逊使人得到安慰的肩膀上。
最后,武器的队伍经过纽约公司大楼,兴奋的热潮又一次高涨。吹奏大号的军乐旋律逐渐微弱模糊,消失在城市另一端。
妇女们挤成一团,更加贴紧窗口,要看看壮观的阅兵式还剩下什么。
她们等待着,越来越神经质,有些人开始格格地笑出声来。然后,大家都在等待中沉默了。在一片沉默中,玛丽奎德的啜泣声清晰可闻,使人意气消沉。普里查德太太看来又失去了刚刚找到的美好的幽默感,吩咐玛丽住口。鲍博卫护着自己的朋友,两眼毫无信心地仍然望着窗下的街道。年老的冈德孙女土从大楼正面的办公室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支褐色的香烟。她望着姑娘们,仿佛要开口说话,但又改变了主意,脚步沉重地走回办公室。突然,一切似乎都遭到破坏,标志着这一天开始的那种美好心情已经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她们倚窗等待,滴滴答答的钟声越来越响。于是,她们开始意识到阅兵式可能已经结束。当然,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码头上发生了某种技术上的困难,军队里出现了某种混乱。当然,准是那么一回事了。已经把武器很好地展示出来了,但阅兵式并未结束,对吗?
于是,第五大街重新安静下来,最后一片纸条无声地飘下,飘落到街上的碎石里。这时,她们终于恍然大悟:胜利检阅真的结束了。
鲍博安德逊第一个说出了这一点。
“人在哪儿呢?”她说:“那些都是机器呀,难道人没有回来吗?”
“人在哪儿呢?”普里查德太太问道,他的手紧贴着喉咙。“人在哪儿呢?”玛丽奎德啜泣着。
“人呢?人呢?”妇女们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喃喃声传遍全城,象一群愤怒的昆虫嗡嗡地哼叫着。
译后记:
“人呢?”
“人在哪儿呢?”
当代美国作家亨利斯莱萨的短篇小说《胜利检阅》发出了这种痛苦的呻吟。也可以说,这是当代西方灵魂的呻吟。
美国的“花花公子出版社”将这篇小说收入科学幻想小说丛书之中,出版于七十年代。
虽然是幻想,但却提出了电子计算机时代一个严肃的问题,有着深刻的社会内容。
故事发生在一次幻想的核战争(也许是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是胜利的一方,在纽约举行胜利检阅。纽约全城的幸存者全部是妇女,她们满怀喜说,迎接和观看胜利阅兵式,却发现她们的爸爸、丈夫、情人和儿子无一生还,参加胜利游行的全部是电子计算机控制的庞大的武器队伍。自动控制的各种现代武器胜利归来,人却不见了。对于小说中的纽约妇女,对于读者,这结尾都来得太突然,出乎意料之外。这是一个悲惨的奥亨利式的结尾,但内容却纯粹是现代的,截然不同于奥亨利的作品,其中激荡着现代西方人的思想感情。这是我们在西方古典小说中无法读到的,甚至在西方近代作品中也无法象这样清晰地感受到。
短篇小说要短,在艺术技巧上特别讲究精炼集中。《胜利检阅》的中译文不到三千字,艺术上颇有值得借鉴之处。作者巧妙地运用“以乐景写哀”的反衬手法,极力渲染纽约妇女喜迎胜利的欢乐,造成后面急转直下的效果,反衬出巨大的悲痛。
对于核战争的残酷与恐怖,作者只在几个典型细节中暗示出来,不作正面描写,不追求强烈的刺激性。水冷箱是用铅板防护的,装口红的管子也是铅管(防止核辐线透过),珍藏的最好衣裳不经修整就完全不成样子,纽约城已面目全非……这些细先仿佛在无意中穿插于妇女们的欢乐之中,却透露出核战争的残酷,对后文的悲惨结局作了暗示。在描写丑恶时不追求廉价的刺激性,对于搞创作的人来路这也不无启发。
胜利的一方尚且如此,失败的一方更可想而知。通过胜利来写毁灭,显然扩大了作品的容量,深化了作品的主题。
斯莱萨的作品,对正义战争与非正义战争的本质区别并未触及。使人毁灭的并不是科学技术的进步,而是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从这篇作品来看,斯莱萨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好象只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与和平主义者。但不管怎样,他笔下的艺术形象,让我们看到了当代西方人的思考和忧虑,仍然值得一读。要真正了解西方当代文学,也离不开对作品的直接感受与评价,我们有必要加强这方面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