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李更近的友谊还在毕业后,这里就不说了。下面说说江。他是广西人,已经30岁了,瘦高、善良,有股仙气,我们便叫他江半仙。每天夜里他负责关灯,但谁也没看见过他是怎样关灯的。总是他说:“别他妈说了,睡吧!”于是就一片黑暗。后来我们知道他是用脚关的灯,所以不用起身。但我留意了许多,也从没看见他是怎样伸脚的。从武侠片里看到一种武功叫“无影脚”,也许两广一带的人都会吧。老江的长辈里有师公一类的人,他自己也会看看手相什么的。他说我要注意“防火”,我的许多坎坷都与火气有关。现在我也常常提醒自己这一点。
老江和老李一样,都是经常倒点小霉、有点小苦恼的人。老江刚来时托运的行李,就被野蛮装卸过。毕业时也在分配问题上无端生了许多波折,但结局是不错的,善人自有天相。他32岁寿辰时,我送他一首七律:“人生相会似飘蓬,难得京华聚客星。卅载风云沉酒底,百年坎坷入沙汀。樽前一吐痴儿怨,身后谁知倩女情。且视仁兄增马齿,老来携手唱青冥。”
老江这种真正的南蛮,总爱吃点精致的。他把我夜里吃两个馒头的事,写信描述给他的夫人。他夫人大为惊诧,觉得馒头这种东西居然能吃两个,而且在夜里,实在是东北人才干得出来。老江总是买小炒,但他的饭量很小,能吃一半就不错了,剩下的便被我们这些虎狼之辈扫掉了。老江高兴时便给我们讲如何吃蛇吃猫吃老鼠,讲捉来老鼠养得肥肥的,一只鼠可换三只鸡,鼠肉一口咬上去,香嫩得赛过西施的舌头……那时大家没什么钱,每次聚餐都记得很清楚。老江现在是广西出版部门的一个领导,到北京来经常请大家吃饭,他还记得有一次孔庆东用一块钱买了—大堆烂梨,大家吃得连梨核都没剩。每次打牌赢西瓜,买西瓜的都是老江老李,吃得最快的是黄,那真是刘伯承元帅说的:“吃一个,挟一个,看一个。”而老江,吃两块就要去撤尿了。说来也怪,老江每晚主张早睡。而他自己偏偏早睡不了,因为他躺下一会儿,便要出去撒尿。撤尿回来先喝一茶缸水再躺下,刚要睡着又须出去……天长日久,老江虽然睡在上铺,但上下床的动作练得十分麻利。有时卖个乖,一条腿就能蹦上蹦下的,仙气十足。可是有一天夜里闹地震,老江一翻身蹦下来,叉开两条鹤腿奔下楼去却发现脚已经摔伤了。2072的三位兄弟,都给过我很大的帮助,他们的故事是说不完的。现在说说2073。这2073的四位哥们组成了文学专业的一个完整阵容:古代文学的大春,现代文学的大光,当代文学的大力,文学理论的大河。这个宿舍有几个非常显著的共同特色:第一个特点是眼睛都睁不开,一律眯缝着。大春的眯缝给人一种认真钻研的感觉,看东西专注而长久,不看明白不罢休。据说在食堂排在女生后面买菜时,他能把脑袋伸到前面,再侧过去看人家的脸,因此在北大女生中有“老学究”的美誉,大家不以为怪。大光的眯缝是友善,同时具有一种抚媚感。大力的眯缝是器宇轩昂,类似关公的丹凤眼。大河的眯缝是谦卑,眯眼的同时咧嘴一笑,让人人都感到自己是站在高处。
第二个特色是学习外语空气浓。每人头上戴着一副耳机,坐在四个角落唧唧复唧唧,不知道的以为是特务培训班呢。大春原来是中学英语教师,大光的托福考了北大最高分。因此这个宿舍成了当之无愧的“英语角”。
第三个特色是基本不打水。每个宿舍都有自己的“打水体制”。比如我们2072是无为而治式,谁有工夫谁打,一次打满4壶,人人自觉,壶壶不空。2073是轮流值班制,每人负责一天半,四人共计六天,星期天轮空。这样每人只要挨过自己负责的一天半,就净等着喝别人打来的水了。所以,一到值班之日,那位老兄便到2072来喝水,其他人没水喝,更要到2072来。老江曾多次反对他们这种无政府主义创举,但结果是引起别的宿舍也来“利益均沾”。有的哥们端着茶缸进来,一捡起壶是空的,顿时很气愤:“你们也太懒了,快去打水!多打几壶,我喝完茶要吃方便面,一会儿还要泡脚。”好在47楼离开水房很近,提4壶水上4楼也不失为一种锻炼,所以打水、喝水也成为2072的谈笑素材之一。
大春的年纪仅次于老江,也30多了。这位北京老兄多才多艺,有学有识,这样的人不能成为我们社会的栋梁,实在令人叹惜。大春在中学任教多年,对学生极好,学生家长很感激他,说一定帮他调动工作,不再当老师了。大春百感交集,决心考来北大。对文革及十七年文学艺术的熟稔,使他与我经常有共同的话题。大春精力充沛,怀着一种“向四人帮讨还青春”的激情,他把日程排得满满的,一天听8节课是常事,有时甚至听10节,晚上归来还要到2072总结他一天的收获。大春头脑清晰,逻辑性强,两个小时的讲座,他用20分钟复述得条分缕析。因此很多讲座我们不用去听,只等大春的概括就行了。无论你请教大春什么问题,他开口就说:“你记着,就这么两条……”他有本事把任何事都总结为两条,因此我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两条”。大春听完讲座一定要再三追问主讲人,有时问得人家捉襟见肘。有一次李泽厚讲演,我听说有两个学生一直追问到海淀。我说那两个学生肯定一个是贺照田,一个是大春!后来别人告诉我正是。大春做事永远有计划、有理论根据,但又不枯燥,很有幽默感。那时我们关心他的终身大事,他总是说:“没问题,这个学期拿下来!”到了最后那个学期,真的拿下来了,他找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女博士,因此我们戏称他为“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