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麦氏苹果的季节……博恩果园种着三十七个品种的苹果。但是,在他们出售的苹果中,百分之九十八还是麦氏。夏末,我们驱车经过博恩果园,望着沉甸甸密匝匝的红球球压弯了树枝,心里直巴望开摘的日子早些到来。麦氏苹果刚熟时,味道并不比“美味”或“史奶奶”②好多少。爱吃正宗麦氏的人往往还要等上一段时间。熟透了的麦氏,一口咬下去,甜中带酸,细细品味,酸中有甜。嗨,那口味,那脆生生的质地,那才叫苹果呢!真是秋天慷慨的馈赠。质地脆嫩的果肉固然可口,但我们的内心深处,同样渴望着苹果之真髓的那甜润润的螯刺……我说的是苹果酒。
每年十月,品尝第一口苹果酒的时候,我就回到了一九四四年秋天的那个下午。那天,我和一位新结识的朋友到野外作了漫长的散步。那是一个我永远珍惜的日子。人漫长的一生中,总有一些毫无痛楚的日子铭刻在心房里;然而即便痛楚,也是如同果酒一般甜美的痛楚。一九四四年九月,我第一次远离家乡来到新罕布什尔南方的一所预科学校学习。在那里,成日成夜地与那帮野蛮的浑小子生活在一起,举目无亲的我在无望的焦虑中学着拉丁文,暗自里不知流过多少泪。那些律师或经纪人家的少爷们,满头金发,厚厚的嘴唇,总是傲慢、冷漠地瞅着我,那不屑一顾的模样真可恨。有一次,我向一个神情沮丧——我只愿意与这种表情的人说话——的人问路,他声称自己对这儿也是一无所知。于是,我们结上了至死不渝的友谊。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和这位新结识的朋友相伴到郊外散步。我们沿着小城周围的土路走了四个多小时,差不多绕城兜了一圈。环城马路上,人迹罕至,那时汽油供应限量,这里更是车马之声不闻。土路附近,有好几座农场,有的密密匝匝地长满了庄稼,有的还没有耕种,是战备农场。土路上很干燥,灰蒙蒙的,不过空气倒很清凉——苹果收获时节嘛。我们一边谈着,一边兴致勃勃地踱着步子。我们从战争——战时该做些什么,战后又该做些什么——谈到毕业后的打算,谈到各自的父母、人生理想……就这样,在这澄明碧蓝的天空下,我们推心置腹地谈着彼此最珍爱的东西。我们漫步在新罕布什尔郁郁葱葱的榆树下③,漫步在饱经风霜却依然蓊蓊郁郁的橡树林中,漫步在胭脂般瑰丽动人的红枫里。我们走得很乏,于是抄了一条很窄的小路回校。小路是那么静谧,好像从来没人走过,是我们第一次发现似的。刚转过一道弯,只见一幢高高大大的白色房子耸立在眼前。房子前面是一块宽阔的草坪,草坪靠土路的边上有一棵榆树,榆树的浓荫下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几只空玻璃杯和一只盛得满满的茶色大水罐,旁边一块木板上写着:苹果酒,五分一杯。
什么人想出的主意:十月灰蒙蒙的路边,苹果酒。真是绝了!显然,三十年来,说不定一千年来,我们是第一批顾客……过道上,传来了“咣”的关门声。跟着,一位身着便装、腰系花裙、身材高大的老妇人磕磕绊绊地穿过草地,满带笑容地朝我们蹒跚而来。她收了我们两枚五分镍币,替我们倒了两杯酒;接着,收了两枚一角银币,替我们添了更多的酒。过后,她分文不取,把水罐里的果酒全倒给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