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的达尔文和当年的伽利略不同,他没有亲自站到漩涡中间去抗争、去声辩,他身体衰弱又拙于言词。他是唐恩村一位多病的老者,隐居乡下,几无人知。那些反对的话也好,赞美的话也好,都无法灌进他的耳朵。一大部分意见是写成信件投到出版社,才转到他这里的。每天早晨唐恩村的人就会看到一个邮递员背着沉重的邮袋向达尔文的住房走去,而读信则成了达尔文夫妇近来主要的工作。
还是那间书房。不过今天这张宽大的写字台上没有卡片,没有稿纸,平光洁净,像一块刚收割过的平原。奋斗了几十年的著作刚刚送去出版,下一部书还未来得及拟题缀文。现在无论读者还是作者,敌人还是朋友,都被这一本书搅得狂躁兴奋,其他暂时甚么也顾不上了。爱玛捡起一封信,拆开,说:“这是赫歇尔先生写来的。”(我们前面写到的天文学家赫歇尔的儿子。)
“喔,我们住在伦敦城里时的老朋友,现在唐恩村这所房子还是他帮我们买到手的。这个天文学家怎么也关心起生物来了,请读吧。”
“尊敬的老朋友,一见到您的书就使我想起我们在高尔街十二号同住时的友谊,我终日在星瀚的大海中捕捞,您倒在地球上的三大洋中去捕捞,我们的目的都是为了证明上帝的英明、全能和这世界的和谐。而您这本宇宙在实在叫我后背发凉,我真怀疑是不是出自老友之手。这里讲了那度多的动物、植物,从大象到海藻,从苍松到苔藓,可是您却不肯给上帝留一个位置。在您的笔下,世界是多么可怕,弱肉强食,生存竞争,可怜的兔子注定要成为狼的美味,这是些甚么杂乱无章的法则啊……”
达尔文双目注视着窗外,刚才因为听说是老朋友的来信而引起的一点兴奋在他的脸上逐渐消失。这个最以友情为重的学者听到朋友这样板起面孔的训斥,心如刀绞。但他立即又恢复了平静,赫歇尔毕竟是个外行,而且这本来是学术之争。
爱玛又拿起一封信:“这是塞奇威克先生的。”
“好吧,读下去。他是我剑桥时代尊敬的老师。”
“查理,寄来的书收到了,我首先表示十分的感谢,但是当我读着您的书时,我感到痛苦多于愉快,因为我认为你这些理论完全是错误的,有些地方简直是令人难堪的恶作剧,我不时不得不为你荒唐的章节而狂笑,直笑得我两肋酸痛。您这简直是理智的腐化,是妄想人性的堕落,从上帝创造的人堕落成一群浑身长毛的动物。我过去曾说过您是我的学生中最优秀者,最有希望成为一名伟大的科学家,但是我现在不得不说,您是剑桥学生中最能胡思乱想,标新立异的一个了。
最后我要告诉您的是,我——过去您的老师,现在一个猴子的后代——虽然体力和精力已大不如前,但是上帝在言行两方面的启示我都谦卑地加以接受,我知道唯有上帝能够在实践中支持我。如果您也能这样做,我们将在天堂里会面。”
信读完了,达尔文额上的青筋已经根根突起,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很不匀称的红云,他双手紧捏藤椅,指甲都扣进藤条缝里。他想说点甚么,但气得只有胡子发抖,好半天才示意将这封信扔到壁炉里去。他看火苗将那一页页的纸卷起,吃掉,几片黑灰轻轻地旋了一圈又落下去,心里稍微平静了一点,伸手去握爱玛的小手,满眼泪光地说道:“爱玛,我们都会是虔诚的教徒,而且您现在还是一样的虔诚,您看我是怎样的可恶吗?我是一定要推翻上帝标新立异吗?我这本书只不过是用我在环球考察中得到的事例,我的思考,我的语言去说明世界,就像伽利略向人们第一次描述他在望远镜中看到的月亮,难道我也因此要受火刑,受宗教裁判吗?”
达尔文越说越气,脸色铁青,他重重地向椅子里坐去,愤怒的目光直视着桌子上那堆来自全国各地和法国、德国等地的信件。爱玛忙给他捶捶背,又用手温柔地拭去他前额渗出的一层细汗,内疚地说:“早知这样,我就不该来给您念的。反正书已出版,由他们随便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