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写近体诗,一般是照规矩作,并且时间越靠后,要求越严格。这从写的方面看是自由越来越少,但从成果方面看又不能不承认是收获很多。所谓多包括两种意义。一是至少从声音美方面看,近体诗确是远远超过了古诗。看下面的例:
(5)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色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渊明《饮酒》之五)
(6)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李商隐《隋宫》)
两首相比,如果只凭耳朵评判,陶的古诗只好甘拜下风了。另一种多是产量多。唐朝文人几乎没有人不喜欢作诗,而且以近体为本职,因为可以显工巧,逞才能。其结果自然是写了大量的近体诗。这些,传下来的当然是少数,大多收在各个人的别集里。唐朝还有选诗的风气,现在能见到的有《河岳英灵集》《中兴间气集》等十种。收唐人诗最多的书是清初官修的《全唐诗》九百卷,所收作者两千二百多人,诗接近五万首(兼收一些词)。
唐朝以后,近体诗的气运还没有消减。例如我们常说唐诗宋词元曲,好像到宋朝,诗已经被词挤到次等地位。其实情况并不是这样,证据是,不只作诗的人多,作词的人少,而且,就是两体都精的大家,如欧阳修、苏轼等,也是作的诗多,作的词少。因为这样,所以几乎和唐朝一样,宋朝的文人也写了大量的诗,而且出了不少卓越的诗人,如王安石、黄庭坚、范成大、陆游等。宋朝以后,文人习惯作近体诗的风气还是一直没有消减,如元明清各朝的文人不只都作,而且出了不少大家;甚至到“五四”以后,白话文已经取代文言,有些人深有所感的时候,如鲁迅先生,还免不了要写“惯于长夜过春时”的七律。
7.2词
有韵之文,尤其就体说,最初都来自民间,不过是里巷田野的小调。可是它情境真,声音美,不久就登了大雅之堂,如《诗经》的《国风》,《楚辞》的《九歌》,乐府的《相和歌辞》《杂曲歌辞》之类都是这样。俗变为雅,以雅自负的文人当然要模仿。于是语句讲究了,产量增加了;可是情境不那么真了,而且几乎都停留在纸面上,不再谱之管弦。人总是要唱的,唱就不能没有歌词,于是在旧体不能充当歌词的时候,新体就应运而生。词的产生,就是因为到隋唐时期,乐府诗到文人手里,已经不是歌词。词的早期名称是“曲子”或“曲子词”,意思就是奏乐唱曲时的歌词。后来还有人称它为“乐府”,也是因为它是入乐的歌词。词还有另外的名称,如“长短句”,这是与诗的句式整齐(五言或七言)对比说的;
“诗余”,也许是词乃小道,不过是诗的尾声的意思。
词和诗在韵文系统里是近亲,所以诗余论者推想其间有蛋生于鸡的关系。其实词不是由诗演变而来,虽然辞藻和声律不能不受诗的影响。词与诗相比,有它自己的特点,其一,因为它是新兴的燕乐中所唱,所以声律方面有更严格更细致的规矩:歌词有调(如《菩萨蛮》),调有谱(如第一句是“平平仄仄平平仄”),有的还不只要求某字必平或必仄,还要求某字必须是某一种仄(如《永遇乐》末尾两字必须是“去上”),甚至要辨五音和阴阳。其二,因为经常用于花间、尊前,所以情调柔婉,离不开红灯绿酒,玉钏金钗。这两种特点限定词和诗有大分别。一是规格方面。诗相当简单,尤其近体,不过五七言律绝,共四种,就是细分,把平起、仄起和首句入韵、不入韵算在内,也不过十几种。词就多多了,清初王奕清等编《钦定词谱》,共收词调八百多个,有的调还包括不同的体,共两千多个。不同的调,字数有多有少,如《十六字令》只十六个字,《莺啼序》多到二百四十个字。少数调字少,不分片;绝大多数分作上下两片。过去根据字数多少,把词分为三种:五十八字以内为小令,五十九字至九十字为中调,字再多为长调(有异说)。押韵的方式变化多,隔几句押,换韵不换韵,如果换,换几次,各调有各调的规格。总之,因为规格复杂,要求严格,比诗难作。二是情调方面。诗词都是抒情的韵文,但表现的意境性质有分别。大体上说,诗宜于抒发较直率的感情,词宜于抒发较柔婉的感情,这就是昔人常说的,诗之境阔,词之言长。长是细致委婉,所以苏辛以前一直以婉约派为词的正宗。苏轼天性洒脱,写词难改本性,于是有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等名句,后来辛弃疾、张孝祥等也这样写,开创了豪放派,后代的文学史家以今度古,说这是词境的解放和进步。当时多数人并不这样看,如俞文豹《吹剑录》曾记载,某能歌的幕士说苏词“须关西大汉”“唱大江东去”。李清照《词论》说得更露骨,是“句读不葺之诗”,“往往不协音律”。这里我们不是评论婉约派和豪放派的高下,只是想说明词境和诗境有分别,或说词有特点,我们读词,应该了解并体会这个特点。比较下面的例:
(1)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杜甫《秋兴八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