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作文,想到的内容算是谈完了。有个从事语文教育的朋友说,这样的内容,有些语文教师会拿去参考,那就不如也谈谈怎样教。这个善意,以及或者会拿去参考的语文教师的善意,我不敢辜负。可是想到谈,却感到困难不少。我昔年也当过语文教师,深知道语文教师的苦处,上课,要把未必好的文章说成天衣无缝,下课,要把不很通的作文改得体无完肤,精力比其他学科的教师费得多且不说,最头疼的是常常事倍而功半。当年我上学时期,不少人有个偏见:教数理化不能凑合,教语文(那时候名“国文”)可以凑合,比如有那么一位先生,教数理化等学科能力不够,而有后门,不能不照顾,那就只好让他教语文,因为他识汉字。到如今,这样看的人大概很少了吧?但也不见得没有。如果真有,那我就不得不以曾经是语文教师的资格,代今日的语文教师(也为自己)发几句牢骚,一吐不平之气。说气,气不足以服人,要讲理。其实,这理很简单,就是事实是,教语文课,特别累且不说,最要命的是特别难。比如家长送来几个学生,保证,甚至经过检验,资质都是中人以上,恳切地希望(这自然是人之常情),经过一段时间(比如五年或六年),老师把他们教“会”了。再比如我是历史教师,或者出于恻隐之心,或者出于爱面子,也许敢于这样回答:“请您放心,我一定办到。”这样回答,是想到,经过几年的教和学,背清楚中国的朝代统系,说清楚历朝的大事,至少不把秦始皇和秦琼搅在一起,总不会有问题。如果我是语文教师,即使同样有恻隐之心,同样爱面子,答话就不敢这样干脆;经过几年,作文能够清楚地表情达意,至少是不写错别字,行吗?我多年不教语文课,也许还是旧框框,过于保守,那就请现在仍在教课的诸位去答吧。我的想法,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找到向家长打保票的可靠的有效的办法。不错,都在想,而且想出的道道很不少,雨后春笋、汗牛充栋的语文教学报刊就是明证。但这证据同时可以看作反证,是药方多,可见都不是特效的。话像是扯得太远了,其实意思却是简单明确的,是教会作文非常难。善意的读者或者会说:“因为难,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我呢,自知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可是这篇韩非子《说难》却非作不可,怎么办?不得已,只好细题粗作,或正题歪作,办法少说(原因之一是难于细说,之二是胶柱鼓瑟未必有用),只说说我想到的应当注意之点。总之,仍同以前各节一样,近于无用的空话。打算分作四个题目谈,这一节谈“师生之间”。
师,一位,生,相当多,40上下。教师,有学识、经验、性情等方面的差异,都会影响教学,留到下一节谈。这里说学生,虽然年龄差不多,程度、兴趣等却也必致有差异。旧时代学塾教学,是合屋而不合班,比如有的学生念《千字文》,有的学生却念《诗经》,在一间房子里背诵吟唱,各不相扰。就学习语文说,这个办法不无好处,可是现在引用有困难,直截了当地说,那是小农经济,不足为训。既然不能考虑,也就可以暂且放过,留待有用的时候参考。
另一个必须考虑的是语文课的性质的特殊。怎么特殊?不久前有人告诉我,说王力先生在上海说,语文可以无师自通。这是经验之谈,很对,语文的性质就特殊在这里。数理化就不然,初步的,无师自学不容易,高深的更难。语文是学语言,可讲的理不多,至少是用处不大。学是学的“习惯”,比如同样的疑问句,汉语说“你是小王吗?”,“你是”的次序与直陈句相同,英语就不然,要说“Areyou”,颠倒一下。理何在?没有理,只是“习惯”。学而能成习惯,靠“熟”。熟,要靠自己动口,自己动手,“勤”。勤就能学会,学好,不勤就不成。这个意思已经说过多少次,因为总有人看作老生常谈,不重视,所以想再唠叨一次,举两种性质的例,郑重地证实一下。一种是很多人的经验,比如看《聊斋志异》,文言,典故多,难懂,但又喜欢鬼狐故事,爱不忍释,只好硬着头皮看,这样看多了,看惯了,也就懂了。这是偏于感性的。还有偏于理性的,比如读多了,文白都熟悉,看到“未之有也”与“未有之也”并存,知道后一种说法是错的,并能讲出一番大道理;看见“把他请”、“把他请来”、“把他坐上车”并存,知道前后两种说法都不对,也能讲出一番大道理。不管是久而自通还是能够讲出一番大道理,基础都是“熟”,不是先记清知识和原则,然后用知识去分辨,用原则去衡量,判定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