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说与哲学相靠近
如何找回失去的”现在“,这是现代小说家所关心的问题。”现在“的流失不是量上的,而 是质上的。因此,靠在数量上自然主义地堆积生活细节是无济于事的,惟一可行的是从质上 找回。所谓从质上找回,便是要去发现”现在的具体“的本体论结构,也就是通过捕捉住” 现在“中那些隐藏着存在的密码的情境和细节,来揭示人生在世的基本境况。昆德拉认为,这正是卡夫卡开辟的新方向。
昆德拉常常用海德格尔的”存在“范畴表达他所理解的生活。基本的要求仍然是真实,但不 是反映论意义上的,而是本体论意义上的,”存在“范畴所表达的便是这种本体论意义上的 生活之真实。小说中的”假“,种种技巧和虚构,都是为这种本体论意义上的真服务的,若 非如此,便只是纯粹的假--纯粹的个人玩闹和遐想--而已。
有时候,昆德拉还将”存在“与”现实“区分开来。例如,他在《小说的艺术》中写道:“ 小说研究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凡发生了的事情都属于现实,存在则总是关涉人生在世 的基本境况。小说的使命不是陈述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而是揭示存在的尚未为人所知的方 面。如果仅仅陈述事情,不管这些事情多么富有戏剧性,多么引人入胜,或者在政治上多么 重要,有多么大的新闻价值,对于阐述某个哲学观点多么有说服力,都与存在无关,因而都 在小说的真正历史之外。
小说以研究存在为自己的使命,这使得小说向哲学靠近了。但是,小说与哲学的靠近是互相 的,是它们都把目光投向存在领域的结果。在这互相靠近的过程中,代表哲学一方的是尼采 ,他拒绝体系化思想,对有关人类的一切进行思考,拓宽了哲学的主题,使哲学与小说相接 近;代表小说一方的是卡夫卡、贡布罗维茨、布洛赫、穆齐尔,他们用小说进行思考,接纳 可被思考的一切,拓宽了小说的主题,使小说与哲学相接近。
其实,小说之与哲学结缘由来已久。凡是伟大的小说作品,皆包含着一种哲学的关切和眼光 。这并不是说,它们阐释了某种哲学观点,而是说,它们总是对人生底蕴有所关注并提供了 若干新的深刻的认识。仅仅编故事而没有这种哲学内涵的小说,无论故事编得多么精彩,都 称不上伟大。令昆德拉遗憾的是,他最尊敬的哲学家海德格尔只重视诗,忽视了小说,而“ 正是在小说的历史中有着关于存在的智慧的最大宝藏”。他也许想说,如果海德格尔善于发 掘小说的材料,必能更有效地拓展其哲学思想。
在研究存在方面,小说比哲学更具有优势。存在是不能被体系化的,但哲学的概念式思考往 往倾向于体系化,小说式的思考却天然是非系统的,能够充分地容纳意义的不确定性。小说 在思考--并不是小说家在小说中思考,而是小说本身在思考。这就是说,不只是小说的内 容具有思想的深度,而且小说的形式也在思考,因而不能不具有探索性和实验性。这正是现 代小说的特点。所谓“哲学小说”与现代小说毫不相干,“哲学小说”并不在思考,譬[pì]如说 萨特的小说不过是萨特在用小说的形式上哲学课罢了。在“哲学小说”中,哲学与小说是貌 合神离、同床异梦的。昆德拉讽刺说,由于萨特的《恶心》成了新方向的样板,其后果是“ 哲学与小说的新婚之夜在相互的烦恼中度过”。
三 存在不是什么
今日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编写和出版小说,其总量不计其数。然而,其中的绝大部分 只是在小说历史之外的小说生产而已。它们生产出来只是为了被消费掉,在完成之日已注定 要被遗忘。
只有在小说的历史之内,一部作品才可以作为价值而存在。怎样的作品才能进入小说的历史 呢?首先是对存在作出了新的揭示,其次,为了作出这一新的揭示,而在小说的形式上有新 的探索。
一个小说家必须具备存在的眼光,看到比现实更多的东西。然而,许多小说家都没有此种眼 光,他们或者囿于局部的现实,或者习惯于对现实作某种本质主义的抽象,把它缩减为现实 的某一个层面和侧面。昆德拉借用海德格尔的概念,称这种情况为“存在的被遗忘”。如此 写出来的小说,不过是小说化的情欲、忏悔、自传、报道、说教、布道、清算、告发、披露 隐私罢了。小说家诚然可以面对任何题材,甚至包括自己和他人的隐私这样的题材,功夫的 高下见之于对题材的处理,由此而显出他是一个露淫癖或窥淫癖患者,还是一个存在的研究 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