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是最难的,为了它,一个人也许不得不舍弃许多好东西:名誉,地位,财产,家庭 。但真实又是最容易的,在世界上,惟有它,一个人只要愿意,总能得到和保持。
人不可能永远真实,也不可能永远虚假。许多真实中一点虚假,或许多虚假中一点真实,都 是动人的。最令人厌倦的是一半对一半。
一个人可以承认自己有种种缺点,但决不肯承认自己虚伪,不真诚。承认自己不真诚,这本 身需要极大的真诚。有时候一个人似乎敢承认自己不真诚了,但同时便从这承认中获得非常 的满足,觉得自己在本质上是多么真诚,比别人都真诚:你们不敢承认,我承认了!于是,在承认的同时,也就一笔抹杀了自己的不真诚。归根到底还是不承认。对虚伪的承认本身仍 然是一种虚伪。
真正打动人的感情总是朴实无华的,它不出声,不张扬,埋得很深。沉默有一种特别的力量 ,当一切喧嚣静息下来后,它仍然在工作着,穿透可见或不可见的间隔,直达人心的最深处 。
纯洁做不到,退而求其次--真实。真实做不到,再退而求其次--糊涂。可是郑板桥说: 难得糊涂。还是太纯洁了。
一个人为了实现自我,必须先在非我的世界里漫游一番。但是,有许多人就迷失在这漫游途 中了,沾沾自喜于他们在社会上的小小成功,不再想回到自我。成功使他们离他们的自我愈 来愈远,终于成为随波逐流之辈。另有一类灵魂,时时为离家而不安,漫游愈久而思家愈切 ,惟有他们,无论成功失败,都能带着丰富的收获返回他们的自我。
我心中有一个声音,它是顽强的,任何权势不能把它压灭。可是,在日常的忙碌和喧闹中,它却会被冷落、遗忘,终于喑哑了。
在人生的舞台上,我们每个人都在忙忙碌碌地扮演自己的角色,比真的演员还忙,退场的时 间更少。例如,我整天坐在这桌子前,不停地写,为出版物写,按照编辑、读者的需要写。我暗暗怀着一个愿望,有一天能抽出空来,写我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写我心中的那个声音 。可是,总抽不出时间。到真空下来的时候,我就会发现,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写什么,我 心中的那个声音沉寂了,不知去向了。
别老是想,总有一天会写的。自我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支使的侍从,你老是把它往后推,它不 耐烦,一去不返了。
我要为自己定一个原则:每天夜晚,每个周末,每年年底,只属于我自己。在这些时间里,我不做任何履约交差的事情,而只读我自己想读的书,只写我自己想写的东西。如果不想读 不想写,我就什么也不做,宁肯闲着,也决不应付差事。差事是应付不完的,惟一的办法是 人为地加以限制,确保自己的自由时间。
那个在无尽的道路上追求着的人迷惘了。那个在无路的荒原上寻觅着的人失落了。怪谁呢? 谁叫他追求,谁叫他寻觅!
无所追求和寻觅的人们,决不会有迷惘感和失落感,他们活得明智而充实。
我不想知道你有什么,只想知道你在寻找什么,你就是你所寻找的东西。
我们的内心经历往往是沉默的。讲自己不是一件随时随地可以进行的容易的事,它需要某种 境遇和情绪的触发,一生难得有几回。那些喜欢讲自己的人多半是在讲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另一方面呢,我们无论讲什么,也总是在曲折地讲自己。
人不易摆脱角色。有时候,着意摆脱所习惯的角色,本身就是在不由自主地扮演另一种角色 。反角色也是一种角色。
一种人不自觉地要显得真诚,以他的真诚去打动人并且打动自己。他自己果然被自己感动了 。
一种人故意地要显得狡猾,以他的狡猾去魅惑人并且魅惑自己。他自己果然怀疑起自己来了 。
潇洒就是自然而不做作,不拘束。然而,在实际上,只要做作得自然,不露拘束的痕迹,往 往也就被当成了潇洒。
如今,潇洒成了一种时髦,活得潇洒成了一句口号。人们竞相做作出一种自然的姿态,恰好 证明这是一个多么不自然的时代。
什么是虚假?虚假就是不真实,或者,故意真实。“我一定要真实!”--可是你已经在虚假 了。
什么是做作?做作就是不真诚,或者,故意真诚。“我一定要真诚!”--可是你已经在做作 了。
对于有的人来说,真诚始终只是他所喜欢扮演的一种角色。他极其真诚地进入角色,以至于 和角色打成一片,相信角色就是他的真我,不由自主地被自己如此真诚的表演所感动了。
如果真诚为一个人所固有,是出自他本性的行为方式,他就决不会动辄被自己的真诚所感动 。犹如血型和呼吸,自己甚至不可觉察,谁会对自己的血型和呼吸顾影自怜呢?(写到这里,发现此喻不妥,因为自从《血型与性格》、《血型与爱情》一类小册子流行以来,果然有人 对自己的血型顾影自怜了。姑妄喻之吧。)
由此我获得了-个鉴定真诚的可靠标准,就是看一个人是否被自己的真诚所感动。一感动,就难免包含演戏和做作的成分了。
真正有独特个性的人并不竭力显示自己的独特,他不怕自己显得与旁人一样。那些时时处处 想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人,往往是一些虚荣心十足的平庸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