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是一件太普遍的事了,普遍到使我们相忘于无形。其实呢,我们无日无时不在批评着人,也无日无时不在被人家批评着。假使乍然相遇,无话可说,我们就批评天,说“今天天气好”。一切形容字都是批评。我们在互相批评之中,改善自己的行为,自己的语言,甚至自己的衣服。
社会也在被批评之下,改善它的制度、它的法律、它的道德观念。批评,它不但是人们的畏友,也是社会的诤臣。
批评,它不限于一切形容词的笔之于书或出之于口,所有感叹词更是情不自禁的批评。
批评,它也不限于声音与文字,一耸肩,一皱眉,或白眼相加,或侧目而视,也都是有形的批评,至于“腹诽”或“心许”,更是无形的批评了。
批评既是如此普遍而平常,我们却偏偏忽略它的存在与发展。人们只知道考究自己的衣服而不知道考究自己的批评。批评改善了人生与社会,而不知改善它的自身。
无遮拦的信口雌黄,引起了对面的反唇相讥,于是批评流为攻讦!
一般老实人,看到口祸之可戒,变成了金人,三缄其口。于是批评被禁锢为“皮里阳秋”!
巧言令色者不但“面从”,而且“面谀”,于是批评之道,扫地以尽!
随着批评以亡者是我们处世的良友!它之亡并不因为缺乏意见与一些话说。所缺乏者是处理这般意见的风度与发表一些说话的艺术。
当我们批评人家的事情时,很少能像批评自家的事情那样宽恕。这并不因为我们厚爱自己,只为我们知道自家的事情比知道人家的事情更清楚些。我们知道自己作某一件事的不得已,却不能原谅旁人做事的苦衷。当我们自身被批评时,我们始深知其然。可是到了自己批评旁人时,我们又忘其所以然。及至得意忘形之际,我们且责人以自己所不能,这真是爱人甚于爱己了。
假使我们能设身处地去批评旁人,一如希望旁人之批评我者,则批评才有所谓“恕”。“恕”的起码限度,在批评时仅有对事的意见之不同,不能涉及对人的情感之好恶。
但即此意见之不同,本由于我与人是非标准之不一。庄子所谓“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也。可是,假若人与我是非一致,标准不异,则又不会有批评。有批评也等于无批评。假若我与人是非不一,标准无定,则今日据一标准以为是者,明日又据一标准以为非。是彼与此各一是非之外,彼又是非不一,此亦是非不一,混淆错杂,也不能有批评。有批评亦必无结果。
如此看来,所谓批评者,不过拿自己的标准去衡量旁人的标准,或是旁人拿着他的所谓是非来比较我的所谓是非罢了。既如此,便无绝对的标准亦无绝对的是非可言。既无绝对的标准与是非,我们又何取乎有批评?既无绝对的标准与是非,我们又何可以无批评!批评,它的目的,本非在求绝对是或绝对非,只在求一事一物之各种看法与各面关系,取其一时一地的相对的是非而已。
我们若承认此,批评人时便犯不着盛气凌人,因为人家并不是绝对的非;被批评时也犯不着刚愎自负,因为自己并非绝对的是。如此方可言批评的风度。
至于批评的艺术,它本为顾全自己的身分与体贴旁人的情感而有。骂人固然失身分,称赞人又何尝不?挨骂诚然难堪,被称赞又何尝好受?《诗经》的美刺,所以多用比兴者,正为了不便直言,故委婉以达其情。不学诗,无以言,并非无话可说,正是有话不会说也。不会说话者,不是说了自己失身分,就是听了使人忍受不得。酬酢应对之间,尚须艺术,何况批评?批评总要说人家的是或非,间接又是说自家一定是。说人是易流于誉人,说人非易流于毁人;说自家一定是,可最易惹人反感。
是人而人不以为誉,非人而人不以为毁,这要艺术。自是而人不以为忤,这要风度。所以说,我们并不缺乏批评,缺乏的是批评的艺术与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