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阻”那是至人。常人之情,总不免为批评所动。不但为批评所动,且从批评之中认识自己。又不但从批评之中认识自己,还从批评之后,勉励自己。
婴儿学步,居然晃晃荡荡迈上两脚,“妈妈……看!”妈妈若不看或看了不加称赞,他便扑在地上打滚,嘤嘤啜泣。自此以后,他便入了批评的羁缰,受着批评的鞭策了,偏又不觉其为羁缰、为鞭策。他说话要听旁人的反响,他做事要看旁人的反应。他从旁人的话中,认识自己的话;从旁人的行为中,认识自己的行为。又从认识自己的话与行为之总和中,找到了他自己。换言之,他所以能认识他自己,是以旁人作个镜子。不过他自少至老,所照的并不只是一面镜子:幼时在家庭,父母是他的镜子;少时在学校,先生是他的镜子;长时入社会,朋友又是他的镜子。他的镜子可以放大到一乡一国,到世界,到往古,到来今,他的镜子随着他的人格放大而放大。然而,他总是有一面镜子。“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也还有其理想中之“其人”是他的镜子。
批评既为他人对于同一事或物之另一种看法,则批评总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然而常人之情,对于是我者则易于接受,对于非我者则易于拒绝。夫接受其是我者而拒绝其非我者,批评对于我便无益而有损——“满招损”也。有的人虚荣心既很大,自身批评的能力又很小。作一件事,说一句话,满心满意希望人家批评他——其实他希望的是称赞。无奈其话其事又恰恰与其希望相反,到处求批评、到处碰钉子之后,他便养成一种虚矫的自封。凡事又怕人批评,一遇批评就面红耳赤的辩护。辩护不胜,又从而躲避批评,凡有批评,一概不理。最后他且养成一种自暴自弃的自是心。他明知他未必是,却偏要自己说是。人家并未批评他,他先就自己辩护。碰到这种人,你一句招惹不得,批评反是害了他也。
能容纳旁人不同的意见是雅量,能使旁人尽言的是风度,至于取人之长补己之短的那简直是超脱,超脱才真能接受批评。固执自己的意见是不超脱,拘泥于旁人的批评也是不超脱。把自己的事一定看作不比旁人的事是不超脱。把旁人的话,一定看作不如自己的话也是不超脱。就事论事,总有合不合,不管是自己的事或是旁人的事;就话论话,总有对不对,也不管是自己的话或是旁人的话。事有以不合为合,合为不合;话有以不对为对,对为不对者,并不是事与话的本身容易混淆,使之混淆的是感情。感情起于爱护自己:爱护自己的话,便不能静气听旁人的话;爱护自己的事,便不能平心论旁人的事。我爱护我的事与话,旁人又何尝不爱护他的事与话?感情引起感情,分量增加分量。事的合不合,话的对不对,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感情吞噬了是非,湮没了批评。如是而真的批评,遂不为人间所有。
本来事不必为己,既为人,则人家应该有批评;话说给旁人听,旁人也应该有个爱听不爱听。若拿自己看旁人之事,听旁人之话的态度来看自己之事,听自己之话,必可原谅旁人看自己之事,听自己之话的态度了;若拿自己看自己之事、听自己之话的态度,去看旁人之事、听旁人之话,也必能原谅旁人之事与旁人之话了。自己的事与话,过后想起来,好笑的正多。是今日的自己可以非笑昨日的自己;明日的自己又可以非笑今日的自己。这全在其间的一点距离。假使我们能把自己的事与话,与自己中间隔上一点距离,这便是超脱,这便是接受批评的一种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