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没有见过哥哥的面,这个话题就议论不下去了。“你对不起我的事很多,比如小脚。”爸爸开玩笑说。
“不是小脚,是改良脚,或者叫解放脚。”妈妈勇敢地反驳爸爸。
“都一样。”爸爸手中的烟灰落下来,把他的呢军服烧了一个洞。
妈妈把裤脚处的针脚挑开,拆下黄呢线,经呀纬呀织好破漏,同原来的一模一样。
做完这件事之后,妈妈为自己买了双最小号的高跟皮鞋。她穿着依旧大,而且前端虚空。她便在鞋尖处塞了许多棉花,亭亭玉立地等着爸爸。
那一夜,爸爸没有回来。
当爸爸终于看到妈妈时,皱着眉头说:“乱弹琴!这都是当家属闲的。”
我始终认为家属是一个充分的贬义词。当一个人只属于家时,就是一种罪过。在别人眼里和在自己眼里都是卑下的。
妈妈只有在爷爷面前,才是谈笑风生的。
“嫚,你当初若把这双手背到身后去,就好了。”爷爷说。
嫚的含义在这时有些模糊,我以为是在说我。妈妈紧接着说:“爹,这挺好,您教给了我手艺,万一有个啥,我也能活人。”
纸匠的规矩是传媳不传女。虽然我从未见过爷爷和妈妈有什么精湛绝技,在爷爷也许是不能了,在妈妈也许是不会。
妈妈的预感很灵验,爸爸终于领着万一来了。
“这就是你的女儿吗?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大嘛!小孩子的心,是很容易改变的。”万一的发丝轻拂着我的脸,她身上有任何人都得承认的美妙气息。
妈妈给万一沏茶时,手乱抖,茶却滴水不漏。
“你看你的脸,贝贝太多了。”早上,爸爸对妈妈说。
我便在妈妈脸上寻找虫子。
没有。有的只是如钧瓷一般的裂纹。
我这才知道贝贝就是皱纹。
“嫌我贝贝多,你去找大嫚么!”妈妈很平静,口气中流露着思忖已久的镇定。
“大嫚好找。只是你咋办呢?”爸爸的态度也很安宁,以致我当时没有充分意识到它们蕴含的风险。
“到咱家……到你家那年,我都没饿死,这会儿更饿不死了。解放了,不让糊冥器了,盖新房娶媳妇总得糊仰棚吧!你放心吧,再不好过,还能比你当八路那时更难吗?”
妈妈的信心却使爸爸萎顿下去。后来,爷爷用最后的气力咒骂爸爸,组织上也批评了爸爸。听妈妈说,最终让爸爸转变主意的人,是万一。
万一看到我们家房前屋后铁丝上晾晒的洁白布单,吃惊地问:“你怎么没同我说过,你还有这么小的一个婴儿?”
白单子是爷爷的尿布。我们家总用新被里。
睡新被里是件很受罪的事,像裹在牛皮纸中。被里一旦柔软,妈妈便把它挑开,铺到爷爷身下。
我再没有见过比这些布更圣洁的白色。它们被洗得菲薄,像一张张宣张。悬挂在蓝天之下。它们有极细微的纹路,每一块都彼此不同,像白玉石的切片,毫无暇疵。许多年后,当我看到水洗布风靡全球时,才明白无数次的水洗将赋予布以灵魂。
爸爸买口一盒“百省羚”香脂,盒子大得像一面新疆人跳舞的铃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