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运筹帷幄地笑了。
“可是,阿姨,我看到了,也听到了,她买的是通票。她用的十块钱是只有两个人头的那种。”小男孩扶了扶镜框,极为肯定地说。
零零的圆脸胀红了:“那是一张新钱,我妈特地给我的,用旧钱太脏了。”
事情似乎很清楚明白了,大人们饶有兴趣地看着孩子们主演的戏。
小姐有了片刻间的惊诧,可能是她以往稽查中没有这种经历。她用小手指拢了拢实际上并不纷乱的头发,鲜红的寇丹像樱桃一样,穿过黑发在前冲式帽檐的一侧闪烁。一个成熟女人和一个公务人员的形象,同时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这里不是法院,用不着证人。”她的口气十分冰冷,同粉红色的环境很不协调,“我不管你们怎么买的票,我只负责查票。这票上写着呢:当日有效。全天乘坐,断开作废。看清楚了,不论什么原因,断开作废。”
小男孩立即垂下头去检查他自己的蓝手镯。成人们也立即垂下头去检查各自的蓝手锡,几个一道来的,还彼此检查。
只有零零没有垂下头去。她知道自己的蓝手镯,已经变成了一条蓝飘带。
一瞬间,很静很静,像我们最初形成于这个世界的那个夜晚一样安静。突然,从四周墙壁看不见的音响设备里,传出遥远、模糊、像海浪一样有节奏的轰响,它像轻柔的丝绸,覆盖在每个人的身上,又溪水般地荡漾开来……人们紧张的思绪,立即像奶油一样融化了,进入无边的粉色梦幻。一个如风吹草叶般温柔的女声说道:“现在,在你们头顶上方听到的声音,是每个人的母亲心脏跳动的音响……”
一种无以比拟的安宁和美妙,潮汐似地将人裹挟而去。
因为检票时间过长,小屋的自动操纵系统已进入运行状态。
我在沉入梦幻的最后一刻,看见小姐把零零揪出了小屋。那孩子已经被母亲的心跳感动,率先进入了一种幸福的状态。当她被推出圆门的刹那,我猛地喊了一声:“等一等,我给她买一张票。”
脐,已经严密地闭合了,零零像是一个早产的婴儿,被强行娩出。假如我始终清醒,也许会追赶出来,我知道小姐和零零一定听到了我的话。可惜梦幻破坏了我的思维。你见过哪个未出生的胎儿,会关切别人?!
几天后,我的一位朋友来贺新居,被旋转的摩天轮吸引,要我陪他再去将来世界游乐园。
我们买的是通票。你不得不佩服游乐园管理者的聪慧。不把票粘成手镯样,你有什么办法保证票的唯一性?游客们没有相片往通票上粘贴的。
大轮子,小屋子……一切都熟悉而令人乏味。人造的东西,只有在第一次来客和孩子们眼中,才有生动的魅力。我依旧像猫一样,从疯狂老鼠始,继而进梦幻小屋……朋友赞不绝口,我却晦暗如难产的婴儿。
然后是摩天轮。水滴状的小房间载着我们悠上蓝天。我看到了我的卧室,它们同别人家的卧室几乎一模一样。
然后是海盗船,简直一步一个惊险。突然,我看到一个穿藤黄衣衫的小姑娘,正攀上新干线的小火车。她高举着自己的手,手上套着一只蓝手镯。
这是零零,毫无疑问是她。服饰可以变化,但那圆是不变的。孩子终究是孩子,几天前的羞辱,像海豚身上的水珠一样,不曾留下丝毫的痕迹,她快乐地笑着,笑声像花香四处弥散。
我为成年人的多虑感到可悲。
她好像看见了我,愣怔了一下,笑声便出现一个豁口,再续上去时,音色和频率都低抑了许多。我想,人们都不愿别人看见并记住自己屈辱的那一刻,尽管是萍水相逢,尽管是很幼小的人儿。
于是,我便强拉朋友远离新干线的繁华到偏僻去。朋友连声惋惜,我诱骗他说水晶城堡比火车轨道好玩多了。
小姑娘被小火车载到闹市去了。我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但愿我们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