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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7  ★★★收藏章节〗〖手机版

从这个动作,我知道她并没有认出我来。心里稍稍安宁了一些。

“你……你找他干什么?”我战战兢兢地问。

“给他钱。”她拍了拍随身带的黑布包,“他用这些钱把我的儿子买走了。我怎么就这么傻?我把这些钱还给他,我的儿子不是就回来了吗?”我不知说什么好,呆呆地看着她。

她解开黑布包,里面果真是齐整整的钱。

她蹲在地上,摆弄起她的钱。先用钱在地上摆出了一个巨大的圆环。薄薄的纸币被戈壁午后的热浪熏蒸着,好像有嘴从地心往上吹气,蔌蔌发抖。

我拉住她,说:“快把你的钱收起来吧。后起风了,会把你的钱刮走的。一张也拣不回来了。”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说:“是你碾死了我的儿子吧?”我立刻说:“不是我。不是我。”

她奇怪了,说:“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的儿子回来?”

我说不出话来。正午的营区,大家都在休息,没有人帮我。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地上摆钱,只有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起风。

真的没有风。大戈壁像冻住一般沉寂。粘稠的空气把纸币熨在沙砾上,仿佛破碎的龟板。

女人悉心地摆着,大地上出现了一个庞大的人形,腿和胳膊都平伸出很远,好像要围拢来拥抱什么。看得出那是一个孩子,因为代表他的头的圆圈很大,身子比较小,就像我们在古代的岩洞里看到的画一样。

我在这个用钱组成的呈大人形面前惊恐万分,每一张钱币都很破旧了,我想这个女人一定在许多个不眠的夜里反复地摩擦过它们,以代替儿子光滑的皮肤。我顾不得再照看这女人,撒腿就跑。

当我叫人赶来时。天地间已起了一阵怪风,孩子的四肢折断了,在空中飘荡。女人张开身子,拼命护着孩子的头。由于风,那个硕大的圆形已经变成了多边形,好像长出了犄角。

我们尽可能地帮她把钱找回来,又送女人到卫生队看病。医生说她有轻度的精神障碍,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治疗,就基本正常了。不再见着人就追问是谁碾死了他的儿子,团里想派人送她回家。

一天,她清醒地走进首长的办公室说:“我不回家。我也不要钱了。你们给的钱再多,也有用完的时候。我要在你们这儿做一份工作。这样以后的日子就有指望了。”

这考虑当然很世故,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正因为这份世故,人们才能断定她确实恢复正常了。细想想,她唯一的儿子没有了,中国人养儿就是防老的,她的想法也在情理之中,就同意她留下来当临时工。不过是到临近的一个汽车部队。领导主要是为我着想,怕她若在这儿呆久了,知道我就是肇事者,惹出麻烦。

过了没多久,女人就被友邻部队送回来了。原因是她去了以后,汽车的机械故障猛然增多,特别是车的左前轮胎,大量地出现爆胎,部队上下着实地紧张了一阵,以为是敌特破坏。没想到原来是她——每逢刮大风的黑夜,当临时工的女人就穿着一身黑衣服,怀揣一把真正的英吉沙匕首走出房门。

她专找解放牌的载重汽车,就是我压死她孩子时开的那种型号,用匕首对准车的左前轮就是一阵猛搠……

逮住后,问她这是为什么?

她说,只要这个轮子炸了,就再也压不死她的儿子了……

我们部队只好把她接了回来,大家一筹莫展。每日管她吃喝,还要防着她破坏汽车。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我不能让大伙老这样跟着我操心。

我走进女人住的小屋,笔直地站在她面前。

这是我在出事以后,第一次敢直视她。她比她儿子死时老得太多了,带着一种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荒凉。

我说,你的儿子就是我压死的。人死了不能复生。你想怎么处罚我就怎么处罚我。我很快很流畅地说完了这些话,连一个结巴都没打。因为我在肚里念叨的次数太多了。我真的做好了挨骂挨打甚至被她捅几刀子的准备,只要不打死我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