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呜啦!孩子们欢呼起来。那时候他们学的是俄语,这个表示欢乐的词像多少年后的ok一样风行。
从初中的老末到小学的老大,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划时代的变化。乔一水和姚小蒙已不是大队长和中队长了,中学是一个群英荟萃的地方,她们已同倪正一样成为平民。大家快活地抒了别情,想起自己神圣的使命。
“真没想到,咱们那个时候的革命警惕性就那么高!”乔一水由衷地赞美一年半以前的自己。
“听说汪学勤已经给关起来了,正等着咱们这发重磅炸弹呢!”姚小蒙说。
“主要的还是你们俩说吧。我补充行吗?”倪正仍旧是很憋厚老实的样子。
孩子们高兴极了,充满无与伦比的自豪。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所有压在头上的大山都在一夜间轰然倒塌,自己就是天生的革命者。
他们争着回忆那天夜里对特务汪学勤的发现,互相补充想像着把事情织补得天衣无缝。汪学勤现在就关在一问小黑屋内,等着他们批斗。
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门前,突然一齐站住了。
“你先进去吧!你是大队长。”倪正推乔一水。
“大队长怎么了?这次就非让你先进,你还是个男孩呢!”乔一水掩饰住内心的怯懦,很有气魄地说。
“别争了。喊一、二、三,我们一起进!”姚小蒙说。
他们砰地推门进去,好像一个汹涌的浪头。汪学勤正坐在桌前写检查,她第一个表情是充满欣喜的。当年她最喜欢的几个学生,长高了长大了……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树枝一样摇曳着,想去抚摸他们的头……
三个人惊愕地后退了一步。他们的汹汹气焰在老师的这个习惯性动作面前,好像绵白糖泡进了水里。他们拥挤在一起,对老师的传统畏惧像虐疾一样发作,他们躲闪着,好像老师的手是一场突然袭来的风雨。
乔一水毕竟当过大队长,她对自己和同伴们的怯儒很不满意,在这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了。少女柔美而洁白的指掌,在空中像划水似地游动着,空气嘶嘶叫着,裂开一道黑暗的峡谷。她的手像鸽子一样飞了过去。毕竟只有14岁,还没有成年的汪老师个高,乔一水的手只击到了汪老师脖子与面颊相连的部位。那里是一个水坑似的凹陷,女孩子的手背,便像被虫噬过的树叶,不情愿地翻卷了过来……
就像暴雨中是先看到闪电而后才听到雷声。许久之后,时间长得乔一水感到手指发酸想回去睡觉了,他们才听到震耳欲聋的皮肉撞击皮肉的响声,很清脆,像气球爆裂时的声音。
残暴是具有传染性的,孩子们都举起手来……
“你们为什么?为什么……”汪老师惊愕得像一头被击中的母鹿。她什么都想到了,可她没想到自己最喜爱的几个学生,会向自己高举起手掌。那些手掌比半年前大了一点,像一枚枚闪亮的白烨树叶子,她甚至看清了胖而圆的小手掌上婉蜒的纹缕,像一条条嫩红色的河流……她其实是常常看到风铃似的小手掌的,它们高高地举起,像栽在课桌上的一种奇怪的植物,忽而生,忽而灭,全凭她的意志而生灭不已。现在,轮到她向她最心爱的学生,提一个自己一生都无法解开的问题。
“因为你发电报……”
“因为你是特务……”女孩子尖锐的声音像鸽哨,一样,即使在诅咒的时候,也很悠扬。
“因为你抽烟……”乔一水感觉到了证据不充足,抛出了她认为最有分量的事实。六十年代是一个节俭而扑素的时代,她真的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女人抽烟。
汪老师没有感到疼,所有的感官都进入了思索的提问: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情形下她当着孩子们抽过烟呢……
“打人的感觉,像一副手套,粘在我的手指上,这么多年了,怎么洗也洗不掉。”乔一水站在丝绸商店花团锦簇的橱窗前说,脸色端庄而平和。在马路上,走着许多这样温文尔雅的中年知识女性,你绝想不到她们曾经有过的凶猛和残忍。
“所以,我们才要找到汪老师。不但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姚小蒙如今活得磊落而洒脱,几乎没有什么事她办不成。她有许多朋友,她慷慨地为朋友们办事,觉得自己像甘霖一样普渡众生。但她内心最偏僻的角落,有一块隐病。许多年来,她把岁月像积雪一样堆在上面,她以为自己成功地遗忘了这件事。现在,积雪轰然倒塌,它非但没有将一切消失,反而保管得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