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安不说话了。在那些忧郁的夜晚,她不止一次想过,这个孩子要是死了就好了。锋利的念头一闪,她就立即开始掐自己,拧自己,凶猛地惩罚自己。在常人看不到的隐秘处,她把自己虐侍得瘀血瘢瘢,这样做了以后,她的心境就会有几天的平静。但那个残酷的念头也因受到了应有的处罚,变得堂而皇之,愈加频繁地冒起来。邹安恨透了自己的杀机,但没有办法。她是一个很理智而且要强的女孩,从小就事事争第一。没想到在这样一件最蠢的女人都能干好的事情上,自己失败得如此凄惨。这是一道做错了的题,没有橡皮,不许你修改。
她急急地赶回家,是想从这种疯狂的想象中解脱出来,市里有很好的整容医院,她要赶快把孩子修补得天衣无缝,让一切恢复正常。
邹安依旧保持着很好的身段,因为她不给孩子喂奶。在分娩以前,邹安是力主母乳喂养的。她对丈夫说:“哪怕我的体形变成了一个拿破仑酒桶,也要用自己的乳汁哺育我们的婴儿。我不能让他喝牛奶,要知道牛奶是喂牛的,而我们是人!”
丈大吻着她说:“你真是一个英雄母亲。”
丈夫现在到国外去了,一切的担子都落到邹安一人身上。
邹安没能给孩子喂成奶的原因,不是邹安。兔唇的孩子根本就无法吮吸母亲的乳汁。他们的嘴是一个破烂的漏斗。面对粮仓,饿得啼哭不止。
产后淤积的乳汁象两颗手雷,紧邦邦地坠在邹安的前胸,使她行走时有一种扑倒的感觉。她为儿子沏好了进口的奶粉,但这个畸形的孩子仍无法进食。牛奶在嘴里四溢,泡沫溢满了脸颊。偶尔流进咽喉的乳汁引起剧烈的呛咳,小小的孩子憋得象要爆炸的栗子。
邹安把孩子往床上一丢,好象小时扔一个破布娃娃。这样的孩子有什么用呢?他的存在,不但是父母的耻辱,更是自身的苦难啊!
猛烈的震荡救了豁豁嘴的孩子,呛进气管的乳汁弹了出来,呼吸欢畅了,饥饿的哭声十分嘹亮。
婆婆忍不住了,说:“你抱抱他。”媳妇是从大地方来的,自有一套养孩子的理论,乡下的老太太原不敢多嘴的。但孙儿的哭声使她勇敢起来。
邹安只好抱起孩子。婴儿的哭声由于身体位置的变换,暂停了一下。但根本问题没解决,他继续用所有的力量向世界表达不休的愤懑。
“你一个当娘的,不能老叫孩子这样哭啊!”奶奶实在听不下去了,顾不得城里媳妇的面子,摆出婆婆的威严。
“可是这能怪我吗?他的嘴根本就不是人嘴,是兔子嘴。我总不能喂他青草吧!”邹安也哭起来了。
婆婆这才明白,虽然世界上的人已经能把自己送到月亮里当嫦娥,可并没有发明出给豁豁嘴的孩子专用的吃食。还得用乡下的老法子,把面糊糊一勺勺地填进小婴儿的嗓子眼,才能既喂饱他,又呛不着他……
姥姥看邹安给孩子喂奶糊,笨手笨脚的,就说:“孩子挺胖的,要是不看脸,根本就不知道有毛病。你带的不错,怎么干起活来这么不在行?”
邹安手忙脚乱地说:“在那儿,都是他奶奶给喂的。我不能看见这张有残疾的脸。看着看着,只觉得自己的嘴唇也豁开了。毕竟他和我太象了。”
姥姥就叹了一口气,接过小勺说:“我来吧。”
面糊糊里搀了雀巢奶粉,挺香。
邹安抱着孩子进了整容医院。
“医生,求求您,请给我的孩子做手术吧!”她对外科医生说。
医生看了一眼,仅一眼,他就什么都明白了。有经验的医生就象屠宰商人,张口就能说出杀了一口猪,可出多少净肉。
孩子包在名贵的褪褓之中,脸上覆着淡金色的绒毛,象一颗新鲜的芒果。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婴儿微笑了。这就把他的缺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