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晋赋的时候,忽然发见陆机的作品,和我很投缘,特别是他的《吊曹孟德文》和《文赋》两篇。
《吊曹孟德文》,我记得鲁迅先生曾两次在文章中引用,可见也是很爱好的。
此文是陆机因为工作之便,得睹魏武的遗令遗物,深有感触而后作。事迹未远而忌讳已无,故能畅所欲言,得为杰作。但这究竟是就事实有所抒发,不足为奇;文赋一篇,乃是就一种意识形态而言,并以韵文出之,这就很困难。
中国古代文论,真正涉及到创作规律的,除去零篇断简,成本的书就是《文心雕龙》。《文赋》一篇,完全可以与之抗衡。又因为陆机是作家,所以在透彻切实方面,有些地方超过了刘勰。
这篇赋写到了为文之道和为文之法,这包括:作者的立志立意;为文前多方面的修养;对生活的体会感受;对结构的安排和文字的运用;写作时的甘与苦,即顺畅与凝滞,成功与失败。
自古以来,论文之作,或存有私心,所论多成偏见;或从来没有创作,识见又甚卑下,所论多隔靴搔痒之谈,又或本身虽亦创作,并称作家,论文反不能从实际出发,故弄玄虚,如江湖卖药者所为。徒有其名,而无其实。致使后来者得不到正确途径,望洋兴叹,视为畏途。像《文赋》这样切实,从亲身体验得来的文论是很少见的。这种文字,才不是欺人之谈。
前几年,我借人家的书,把这篇赋抄录一过,并把开头一段,请老友陈肇同志书为条幅。后因没有好的裱工,未得张挂。
《颜氏家训》
一九六六年的春夏之交,犹能于南窗之下,摘抄《颜氏家训》,未及想到腥风血雨之袭来也。
我国自古以来的先哲,提到文章,都是要人谨慎从事。他们认为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是“轨物范世”的手段,作者应当“慎言检迹”而后行之。
在旧时代,文人都是先背诵这些教导,还有其他一些为人处世的教导,然后才去作文章的。然而许多文人,还是“鲜能以名节自立”,不断出乱子,或困顿终生,或身首异处。
这是什么道理呢,难道文章一事,带有先天性的病毒,像癌症那样能致人死命吗?
南北朝的颜之推,在他的《家训》里,先说:“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接下去列举了历代每个著名文人的过失、错误、缺点、遭遇。连同以上二人,共三十四人。还批评了五个好写文章的皇帝,说他们“非懿德之君”。他告诫子弟:
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旁人。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
我当时读了,以为他说得很对。文字也朴实可爱,就抄录了下来,以自警并以警别人。
不久,“文化革命”起,笔记本被抄走。我想:造反派看到这一段,见我如此谨小慎微,谦虚警惕,一定不会怪罪。又想,这岂不也是四旧、牛鬼蛇神之言,“元吉”恐怕保不住了。
但是,这场“运动”的着眼点,及其终极目的,根本不在你写过什么或是抄过什么。这个笔记本,并未生出是非,后来退还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