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隔行如隔山。俗话又说:知人知面不知心。都是经验之谈,不可不信。虽是同行,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相互理解的;即使是亲人,理解也不会是那么全面的。旧剧《刺王僚》有唱词曰:虽然是兄弟们情意有,各人心机各自谋。每听到时,心里总是感慨万分的,惊心动魄的。
1990年2月2日上午
谈闲情
人生,总得有一点闲情。闲情逐渐消失,实际就是生命的逐渐消失。
我是农家的孩子,农村的玩意儿,我都喜欢,一生不忘。
例如养蝈蝈,直至老年,还是一种爱好,但这些年总是活不长。今年,外孙女代我买的一只很绿嫩的蝈蝈,昨天又死去了。我忽然想:这是我养的最后一只。我眼花耳背,既看不清它的形体,又听不清它的鸣叫,这种闲情,要结束了。
幼年在农村,一只蝈蝈,可以养到过春节。白天揣在怀里,夜晚放在被里,都可以听到它欢畅的叫声。蝈蝈好吃白菜心。老了,大腿、须、牙都掉了,就喂它豆腐,还是不停地叫。
童年之时,烈日当空,伫立田垄,蹑手蹑脚,审视谛听。
兴奋紧张,满头大汗。捉住一只蝈蝈,那种愉快,是无与伦比的。比发了大财还高兴。
用秫秸眉子,编个荸荠形的小葫芦,把它养起来,朝斯暮斯,那种情景,也是无与伦比的。
为什么在城市,就养不活?它的寿命这样短,刚刚立过秋就溘然长逝了。
战争年代,我无心于此。平原的青纱帐里,山地的衰草丛中,不乏蝈蝈的鸣叫,我好像都听不到,因为没有闲情。
平原上,蝈蝈已经不复存在,农民用农药消灭了蝗虫,同时就消灭了蝈蝈。十几年前,我回故乡看见,只有从西南边几个县过来的行人,带有这种稀罕物。也是十几年前,在蓟县山坳里,还听到它的叫声。
这些年,我总是喂它传统的食物,难免有污染,所以活不长。
当然,人的闲情,也不能太多。太多,就会引来苦恼,引来牢骚。太多,就会成为八旗子弟。初进城时,旧货摊上,常常看到旗人玩的牙镶细雕的蝈蝈葫芦,但我不喜这些东西,宁可买一只农民出售的,用紫色染过的小葫芦。
得到一个封号,领一份俸禄。无战争之苦,无家计之劳。
国家无考成,人民无需索。住好房,坐好车,出入餐厅,旅游山水。悠哉度日,至于老死。不知自愧,尚为不平之鸣,抱怨环境不宽松,别人不宽容。这种娇生惯养的绔绔子弟,注定是什么事也做不成的。
1990年8月16日中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