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里的造作和日常里的造作一样,是因为没有真实的基础。造作的人物,造作的动作和言语,都不是从生活里积累起来,更没有在作家头脑里成熟。都是临时写到了,才勉强添加进去的。它就像坏导演导出来的戏剧一样,虽是满场动作,满台喊声,也只能引起一时的哄笑。
鲁迅的人物,是一色的白描。阿Q、孔乙己不用说了,就是那些很不重要的配角,只要在鲁迅的笔下出现一次,谈吐几声,也便立刻被我们认识,成为永久不磨灭的形象了。对于乡下的一次社戏,儿童们的一次行船,瓜园的一个夜晚,禾场的一个黄昏,一经鲁迅描写,也就成了既有文学价值又有民俗学价值的风物断片。
鲁迅写这些小说的时候,身在北京。我们可以看出他对故乡的印象是非常鲜明,非常强烈的。所以写出来,就能够真实,能够恰如其分。可以想象,鲁迅平日是如何关心这些农村现象,关心这些人物的命运;对于被剥削迫害的农民,寄予了多么大的真诚的同情;他倾听着农民说话,能立刻理解他们的心情。
所以,白描的功夫,是从对生活,对人民的关心的基础上,再加上对艺术的严谨,才能养成的。
四 新鲜
我们都在追求新鲜的事物。
事物本身新鲜,还得作者有能力把它写得新鲜才行。怎样才能写得新鲜?
鲁迅在谈到《红楼梦》的时候说:“全书所写,虽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迹,而人物事故,则摆脱旧套,与在先之人情小说甚不同。……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中国小说史略》)
要写得新鲜,就必须是现实主义。就必须写亲身经历的东西,就要不断地深入群众生活,增广自己的见闻。
新鲜是很必要的。鲁迅在谈到《聊斋志异》的时候说:
“《聊斋志异》虽亦如当时同类之书,不外记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出于幻域,顿人人间;偶述琐闻,亦多简洁,故读者耳目,为之一新。”
(同上书)
要新鲜,就得在描写上做些认真的功夫。要不断丰富文学的修养,提高描写叙述的能力,形成真正是自己努力得来的风格。
如果不作这些基本功夫,那结果不外是:或者只采得一些新鲜枝叶,装饰作品,不能持久;或者搜求颇富,但非亲身经历,笔力不能发挥,屯积日久,又成“旧物”;也有的编纂成书,厚装巨帙,如殿堂然,然细加分析,不过是借取别家烧成的砖瓦,别人栽培的树木,多半已经发表过,实际上也已经不能算新鲜了。
所以要求作品新鲜,原则上是要避免模仿重复,基本上是要自己探求。
对待新鲜事物,也不能采取片面的轻率的态度。曾有一篇稿件,为了表现儿童的爱护公共财物的新气象,就给他配备上了一个在大风天冲着柴禾垛投掷还在燃烧的烟头的干部。这样写法,在儿童一方面固然是一种新气象,但在干部这一方面说,则未免气象太旧了。又有一个同志为了写火车上新添了医疗设备,就硬叫一家夫妇扯着一个发了一夜高烧的孩子去做不必要的旅行,好有机会在火车上打针,以表现新气象。这都是不合实际的写法。这是作者为了表现一个概念,随便安排上的不近人情的故事。而结果,使细心的读者同时获得两种印象,新旧抵消,两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