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说好,没有提过反对的意见。其实,我知道,他对文、对事、对人,意见并不和我完全相同。他所以不提反对意见,是在他的印象里,我可能是个听不进批评的人。这怨自己道德修养不够,不能怪他。有一次,有一篇比较麻烦的作品,我请他看过,又像上面那样问他,他只是沉了沉脸说:“好,这是总结性的!”
我终于不明白,他是赞成,还是反对,最后还是把那篇文章发表了。
另有一次,我几次托他打电话,给北京的一个朋友,要回一篇稿子。我说得很坚决,但就是要不回来,终于使我和那位朋友之间,发生了不愉快。我后来想,他在打电话时,可能变通了我的语气。因为他和那位同志,也是要好的朋友。
邹明喜欢洋玩艺,他劝我买过一支派克水笔,在“文革”时,我专门为此挨了一次批斗。我老伴病了,他又给买了一部袖珍收音机,使病人卧床收听。他有机会就兴致勃勃地给我介绍新兴的商品,后来,弄得我总是笑而不答。
邹明除去上班,还要回家做饭,每逢临近做饭时间,他就告辞,我也总是说一句:“又该回去做饭了?”
他说不再言语,红着脸走了,很不好意思似的。以后,我就不再说这句话了。
有一家出版社委托他编一本我谈编辑工作的书。在书后,他愿附上他早年写的经过我修改的一篇文章。我劝他留着,以后编队他自己的书里。我总是劝他多写一些文章,他就是不愿动笔,偶尔写一点,文风改进也不大。
他的资历、影响,他对作家的感情和尊重,他在编辑工作上的认真正直,在文艺界得到了承认。大批中青年作家,都是他的朋友。丁玲、舒群、康濯[zhuó]、魏巍对他都很尊重,评上了高级职称,还得到了全国老编辑荣誉奖,奖品是一个花岗岩大花瓶,足有五公斤重。评委诸公不知如何设计的,既可作为装饰,又可运动手臂,还能显示老年人的沉稳持重。难为市作协的李中,从北京运回三个来,我和万力,各得其一。
邹明病了以后,正值他主编的刊物创刊十周年。他要我写一点意见,我写了。他愿意寄到人民日报先登一下,我也同意了。我愿意他病中高兴一下。
自从他病了以后,我长时间心情抑郁,若有所失。回顾四十年交往,虽说不上深交,也算是互相了解的了。他是我最接近的朋友,最亲近的同事。我们之间,初交以淡,后来也没有大起大落的波折变异。他不顺利时,我不在家。“文革”期间,他已不在报社。没有机会面对面地相互进行批判。
也没有发见他在别的地方,用别的方式对我进行侮辱攻击。这就是很不容易,值得纪念的了。
我老了,记忆力差,对人对事,也不愿再多用感情。以上所记,杂乱无章,与其说是记朋友,不如说是记我本人。是哀邹明,也是哀我自己。我们的一生,这样短暂,却充满了风雨、冰雹、雷电,经历了哀伤、凄楚、挣扎,看到了那么多的卑鄙、无耻和丑恶,这是一场无可奈何的人生大梦,它的觉醒,常常在瞑目临终之时。
我和邹明,都不是强者,而是弱者;不是成功者,而是失败者。我们从哪一方面,都谈不上功成名遂,心满意足。但也不必自叹弗如,怨天尤人。有很多事情,是本身条件和错误所造成。我常对邹明说:我们还是相信命运吧!这样可以减少很多苦恼。邹明不一定同意我的人生观,但他也不反驳我。
我发见,邹明有时确是想匡正我的一些过失:我有时也确是把他当做一位老朋友,知心人,想听听他对我的总的印象和评价。但总是错过这种机会,得不到实现。原因主要在我不能使他免除顾虑。如果邹明从此不能再说话,就成了我终生的一大遗憾。此时此刻,朋友之间,像他这样了解我的人,实在不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