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得噩耗,感情抑郁,心区也时时感到压迫和疼痛。为了驱赶这种悲伤,我想回忆一下同李季在青年时期的交往。
可惜,我同他是在五十年代初期,一次集体出国时,才真正熟起来。那时,我已经是中年了。对于出国之行,我既没有兴趣,并感到非常劳累。那种紧张,我曾比之于抗日战争时期的反“扫荡”。特别是一早起,团部传出:服装、礼节等等应注意事项。起床、盥洗、用饭,都很紧迫。我生性疏懒,动作迟缓,越紧张越慌乱。而李季同志,能从容不迫,好整以暇。他能利用蹲马桶时间:刷牙,刮脸,穿袜子,结鞋带。有一天,忽然通知:一律西服,我却不会结领带,早早起来,面对镜子,正在为难之际,李季同志忽然推门进来,衣冠楚楚,笑着说:
“怎么样,我就知道你弄不好这个。”
然后熟练地代我结好了,就像在战争时代,替一个新兵打好被包一样。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对于李季同志,我不敢说是相知,更不敢说是知己。但他对于我,有一点最值得感念,就是他深深知道我的缺点和弱点,我一向不怕别人不知道我的长处,因为这是无足轻重的。我最担心的是别人不知道我的短处,因为这就谈不上真正的了解。在国外,有时不外出参观,他会把旅馆的房门一关,向同伴们提议:请孙犁唱一段京戏。在这个代表团里,好像我是唯一能唱京戏的人。
每逢有人要我唱京戏,我就兴奋起来,也随之而激动起来。李季又说:
“不要激动,你把脸对着窗外。”
他如此郑重其事,真是欣赏我的唱腔吗?人要有自知之明,直到现在我也不敢这样相信。他不过是看着我,终日一言不发,落落寡合,找机会叫我高兴一下,大家也跟着欢笑一场而已。
他是完全出于真诚的,正像他前年要我去开会时说的:
“非我来,你是不肯出山的!”
难道他这是访求山野草泽,志在举逸民吗?他不过是要我出去活动活动,与多年不见面的朋友们会会而已。
在会上,他又说:
“你不常参加这种场合,人家不知道你是什么观点,讲一讲吧。”
也是这个道理。
他是了解我的,了解我当时的思想、感情的,他是真正关心我的。
他有一颗坚强的心,他对工作是兢兢业业的,对创作是孜孜不倦的。他有一颗热烈的心,对同志,是视如手足,亲如兄弟的。他所有的,是一颗诗人的赤子之心,天真无邪之心。这是他幼年参加革命时的初心,是他从根据地的烽烟炮火里带来的。因此,我可以说,他的这颗心从来没有变过,也是永远不会停止跳动的。
1980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