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季同志死于心脏病。诗人患有心脏病,这就是致命所在。患心脏病的人,不一定都是热情人;而热情人最怕得这种病。特别是诗人。诗人的心,本来就比平常的人跳动得快速、急骤、多变、失调。如果自己再不注意控制,原是很危险的。
一九七八年秋季,李季同志亲自到天津来,邀我到北京去参加一个会。我有感于他的热情,不只答应,而且坚持一个星期,把会开了下来。当我刚到旅馆,还没有进入房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就听到李季同志在狭窄嘈杂的旅馆走道里,边走边大声说:
“我把孙犁请了来,不能叫他守空房啊,我来和他作伴!”
他穿着一件又脏又旧的军大衣,右腿好像有了些毛病,但走路很快,谈笑风生。
在会议期间,我听了他一次发言。内容我现在忘了,他讲话的神情,却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他很激动,好像和人争论什么,忽然,他脸色苍白,要倒下去。他吞服了两片药,还是把话讲完了。
第二天,他就病了。
在会上,他还安排了我的发言。我讲得很短,开头就对他进行规劝。我说,大激动、大悲哀、大兴奋、大欢乐,都是对身体不利的。但不如此,又何以作诗?
在我离京的前一天晚上,他还带病到食堂和我告别,我又以注意身体为赠言。
这竟成最后一别。李季同志是死于工作繁重,易动感情的。
李季同志的诗作《王贵与李香香》,开一代诗风,改编为唱词剧本,家喻户晓,可以说是不朽之作。他开辟的这一条路,不能说后继无人,但没有人能超越他。他后来写的很多诗,虽也影响很大,但究竟不能与这一处女作相比拟。这不足为怪,是有很多原因,也可以说是有很多条件使然的。
《王贵与李香香》,绝不是单纯的陕北民歌的编排,而是李季的创作,在文学史上,这是完全新的东西,是长篇乐府。
这也绝不是单凭采风所能形成的,它包括集中了时代精神和深刻的社会面貌。李季幼年参加革命,在根据地,是真正与当地群众,血肉相连,呼吸相通的。是认真地研究了民间文学的内容和形式的。他不是天生之才,而是地造之才,是大地和人民之子。
很多年来,他主要是担任文艺行政工作,而且逐渐提级,越来越繁重。这对工作来说,自然是需要,是不得已;对文艺来说,总是一个损失。当然,各行各业,都要有领导,并且需要精通业务的人去领导。不过,实践也证明,长期以来,把作家放在行政岗位,常常是得不偿失的。当然,这也只是一种估计。李季同志,是能做行政工作,成绩显著,颇孚众望的。在文艺界,号称郭、李。郭就是郭小川同志。
据我看来,无论是小川,还是李季同志,他们的领导行政,究竟还是一种诗人的领导,或者说是天才的领导。他们出任领导,并不一定是想,把自己的“道”或“志”,布行于天下。只是当别人都推托不愿干时,担负起这个任务来。而诗人气质不好改,有时还是容易感情用事。适时应变的才干,究竟有限。
因为文艺行政工作,是很难做好,使得人人满意的。作家、诗人,自己虽无领导才干,也无领导兴趣,却常常苛求于人,评头论足。热心人一旦参加领导行列,又多遇理论是非之争,欲罢不能,愈卷愈脱不出身来,更无法进行创作。当然也有人,拿红铅笔,打电话惯了,尝到了行政的甜头,也就不愿再去从事那种消耗神经,煎熬心血,常常是费力不讨好的创作了。如果一帆风顺,这些人也就正式改行,从文途走上仕途。有时不顺利,也许就又弃官重操旧业。这都是正常现象。
李季做得还算够好的,难能可贵的。他的特点是,心怀比较开朗,少畛域观念,十分热情,能够团结人,在诗这一文艺领域里,有他自己广泛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