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沈从文居住了多年而我亦居住了15年之久的保靖码头开始,往下游而去,是平铺直叙、温柔缠绵、深广浩冥的幽幽碧水,逆上游去,是峡深滩陡、汹涌澎湃、浊浪排空的急水湍流。一只豪华的旅游船隆隆隆隆地从下往上而过,一只普通的机帆船突突突突地从上往下而过。船过之处,水面被一波一波地翻耕过来,褶皱成一股股一绺绺的绳浪。那凛凛的波峰浪谷,恰如鲸鱼彪滩的刃刃鱼背,有棱有角,急溜迅滚。
王村卖米豆腐的旗幡从船舷船帮悠悠擦过。猛洞河的幽静和猿声从船舷船帮悠悠擦过。保靖城边的五指山峰及陡崖河壁的“开天文运”巨幅石刻从船舷船帮悠悠擦过。拨茅、里耶等古镇新村的吊脚楼群从船舷船帮悠悠擦过。
这时的河水正以雷霆万钧之势澎湃而来、倾泻而来、奔突而来,把平湖似的宁静冲撞得溃不成军。这就是逆水而上的第一个险滩──陡滩。一路上去,就是哑聋滩、青杠滩、龙头滩、阎王滩等一个个气势汹汹的大滩小滩,宽滩窄滩。随滩而下,一路顺风;逆滩而上,寸步难行。由此得空了船,从这儿下去,走三四里路从那儿上。然后又从另一个滩头下去,再走几里,到滩尾再上。这是白河历史上有名的“走滩”。
一路上的风景就在这走滩时一步一餐,纤夫的形象就在这走滩时缓缓出现。十个八个的纤夫从吊脚楼里走出,接过船上抛来的绳索,为我们拉纤,粗大的绳索勒进了他们的肩胛,咆哮的河水摧击着他们的身躯。时而如一张弓向前弯着,时而如一只鹰和一只蝙蝠紧贴着石壁,赤裸的身板匍匐前行。水淹过脚背。水淹过膝盖。水淹过大腿。水淹过腰身。最惊心动魄的时候,水淹过双肩,只看见了奋力拉纤的头影。这是沉重的、艰辛的,是我们这些柔弱的肩膀与胆怯的灵魂所无法比拟的,因而是最能让我们震撼、最能让我们渺小、最能让我们铭刻于心的。
河水一滩一滩地落下去,沙地一滩一滩地露了出来,山坡一滩一滩地露了出来。光溜溜的淤泥浑圆地掩盖了生命的颜色,有如螃蟹的背壳,一道一道皲裂。温暖的太阳把如刺的光芒从裂缝中刺进去,整个泥滩就暖烘烘、热乎乎的,长出绒绒的草来,绿遍河野,复归自然。
钓鱼的、洗澡的、散步的、弹琴的、说笑的、看风景的,全都有约无约地涌向这长长的草坡草坪、沙坝沙滩,面对白河,理解白河,亲近白河。黄昏的太阳在白河中冉冉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