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的浸淫和年龄的推移成比例增长,我洞察了许多世道人心,艺术欣赏也大大扩展了眼界,还有机会读了不少辉煌的世界名剧。当我读到莎士比亚剧作的时候,总是自然地引起对《伐子都》的联想。
“野心家本身的存在,也不过是一个梦的影子。”
“一个梦的本身便是一个影子。”
“不错,因为野心是那么空虚轻浮的东西,所以我认为它不过是影子的影子。”
这是《哈姆莱特》第二幕第二场中的一段对白,和《伐子都》内涵的哲理若合符节①〔符节〕古代派遣使者或调兵时用做凭证的东西。用竹、木、玉、铜等制成,刻上文字,分作两半,一半存朝廷,一半给外任官员或出征将帅。。──《哈姆莱特》《麦克佩斯》和《伐子都》,不同样是发掘社会病毒的杰作吗?我深切地感到,《伐子都》完全可以与莎剧比肩而无愧。在我们可以预见的将来,它们还将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对观众起振聋发聩的作用。《伐子都》的剧本作者是谁,我不知道,但我猜想,他恐怕和我所崇拜的无名艺人一样,也是个被人世遗忘了的无名氏吧。
在60年代初叶,大约阔别三十几年以后,我才有机会在京沪两地重睹《伐子都》的演出。在上海,主要演员是青年武生蒋英鹤,凌厉峭拔的台风,勇猛跌扑的功夫,使他脱颖而出,一举成名。在北京,主要演员是钱浩梁,那时他是武生行中的后起之秀,已经很负时誉。这一南一北互相辉映的两台《伐子都》,演员声名的显赫,剧场设备的堂皇,戏装的鲜艳,武功的精娴,角色搭配的整齐,和草台班的演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了。但我总觉得意犹未尽,流连光景,有一种近似曾经沧海、除却巫山的心情。
出乎意料的是,时隔不久,《伐子都》竟以“鬼戏”的罪名被宣判死刑,而钱浩梁却成了江青夹袋中宠爱的玩物。这个丑恶事实的后景,恰恰就是由现代超级公孙阏们组成的阴谋集团,正在肆意毁坏国家梁栋,草菅社会精华,串演一出阴森奇谲、货真价实的鬼戏,新中国就在乌烟瘴气中出现了一次可怕的历史大倒退。直到这出鬼戏收场四年之后,《伐子都》才得起死回生,重登舞台。这一次担任主角的,是上海名不见经传的青年演员刘德利──又一代新秀在红氍毹①〔氍毹(qsh)〕毛织的地毯,演戏多用来铺在地上,因此用“氍毹”或“红氍毹”指代舞台。上出现,引起观众的瞩目。遗憾的是我这个醉心《伐子都》数十年的老看客,历尽风霜,虽然几次有心要到戏院去看,却已经失去应有的精力与闲暇,只能在荧光屏上欣赏精彩的片段。
我不觉怀着深深的眷念,重温旧梦。原来《伐子都》是著名的累功戏,武功异常繁重,只有青春似火的演员才能胜任。我初看无名艺人演出的时候,他实际已经行近中年,演到后来,腾空翻扑就要检场的给他托腰了。过不了几年,衰态越来越显眼,行头也越来越陈旧,我看着看着,渐渐起了一种不忍卒睹的沉重感觉。最后已经看不到他演《伐子都》,只在有些戏里充下手,甚至跑龙套了。但少年人不解世途的艰辛,我依然恋恋不舍地跑去看戏,幻想能再看到他的《伐子都》。有一天,这个草台班就在我们镇上演出,──这种戏班,照例有一只班船,载着全班演员,戏箱道具,浮家泛宅,沿着演出的村镇到处流浪。──我兴冲冲地到停泊班船的河边看热闹,欣喜地看到了这位无名艺人的庐山真面目。我没有料到,在台上那样威风凛凛,似乎能够呼风唤雨的角色,在台下却完全像个朴实的庄稼人,披着一件黑色的旧短棉袄,和同伴一起,蹲在岸边,端着个蓝花粗瓷饭碗,津津有味地吃饭。额头有了皱纹,只是那双眼睛,还不曾完全失去光彩。我失神地看着他,他觉着了,似乎猜到了我是他的一个小看客,朝我温和地笑笑,微微颔首,显得那样安闲自得,把我荡漾心头的一抹怅惘扫除尽净。岁月不居,人寿有限,我怕这位无名艺人大概早已与草木同朽了,但这个片刻的印象,却和他精湛的艺术一起,雕镂般刻在我的记忆里,至今历历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