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Y 跟我说,有一回他和几个朋友慕名去见一位精通预测(或曰算命)的大师,大师的本领果然不凡,虽与Y 和Y 的几个朋友素昧平生,却把Y 的几个朋友以往的际遇推算得准确之极。一算对了以往再算未来,Y 的几个朋友前途各异,因而有的喜形于色,有的掩饰不住忧虑。轮到Y 时,Y退却,扭头溜掉。Y 说,他原是想看个稀罕,并未认真,不料那大师真的名不虚传。Y 说,这一下他倒害怕了。我问:“怕什么?”Y 说:“因为他算得太准。 把什么都算出来,我往下可还活的什么劲儿呢?就像下棋,每一步都已了然,再下还有什么趣味?”
Y 对命运的态度,依我看,比那位大师更高明。
虽然多数的算命属骗钱楜口的勾当(其实这类勾当很多,不止于算命),但我相信有些算命或对命运的预测是有道理的,确凿灵验。是什么道理,我当然不知道。但对天气预报既然可以有所信赖,地震预报虽不灵验者多但仍在提倡,为什么不能尝试其它方面的预测呢,比如命运?
但我也有如Y 的一种忧虑:倘终于未来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人生就怕十分的乏味了。除此忧虑外,我还有一份顽固的糊涂:可预测,但可预防么?
如果单单是预测得准确而无法预防,是喜事便好,是祸事呢?岂不倒白白赔进去额外的惊吓与苦恼?所以碰上算命的,我总是请报喜不报忧,真与不真我并不计较。常言道“笑比哭好”,有一份美梦可作,显见得不是坏事。这美梦越是作得长久,我便越是快慰得长久,假如这美梦在我死前一直不被揭穿,我岂不是落得了一生的好运道?揭穿了也不怕,还可以再为自己预算出一些好运,不断地为自己筹措虚渺的美景良辰,使自己总有美梦可作,至死方休。这么说,肯定会有人以为大谬不然,嗤之以鼻。换一个说法也许就好了:人活着,总是要心怀美丽的理想。人是最喜欢沉醉于虚渺的动物,而且这不是坏品质。
命运,要是不单可以预测,还可以预防,因而可以避祸,那当然再好不过。可是我想,预测仅仅是旁观因而不影响世界原有的结构,预防却是干预,预防之举必定会改变原有的世界,因之原有的预测也就不再准确。那么在这个已经掺进了预防已经改变了的世界中,还可以继续预测和预防么?也就是说,可以预测那些预测么?可以预防那些预防么?假定可以,那么肯定会出现对预测的预测,对预测的预测的预测……对预防的预防的预防……如此无穷地循环,结果必是谁也无从预测,谁也无法预防,或者是大家整日都在忙于预测和预防,再无其它事做。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拯救预测和预防,那就是只给少数人以预测和预防的特权(人数越少,效果越好),就像只给少数人以高官厚禄的机缘。但少数的特权给谁——这可以预测和预防么?倘可预测,便说明命运的不可预防;若可预防,还不又是争权夺利似的争斗?
九
早听人说过特异功能的神奇,不敢不信,但未目睹,总还是心存疑忌。前不久终于有缘亲眼看了一回,一位赫赫有名的特异功能大师离我不足两米之距,只见他把我们刚刚吃饭时用过的两只不锈钢餐叉并在一起,握在掌心,吹一口气,揉捏片刻轻轻一拧,当啷一声掷于桌面,两只餐叉已是麻花般缠绞在一起。在场的人或惊叫,或目瞪口呆。我定了定神,看看四周的世界,心中竟一阵阵恐惧。怕什么?世界原来藏着秘密,在被认为不可能藏着秘密的地方藏着秘密,世界就很像是一个阴谋家似的可怕。我于是懂得,当“地球是圆的地球是围绕太阳转着”的消息第一次发布时,反对者绝不是出于嫉恨,而是出于恐惧。
对特异功能的神奇,还是不相信者居多,这情有可原,因为多数人没有机会亲眼看看。但听说,也有人对此取“不信、不听、不看”的态度,还自称是对科学的捍卫,是反迷信的义举,这真是更为特异的逻辑。不信,那是不信者的自由;不听,则已有盗铃之嫌;不看呢,才真是可怕的迷信了。有人说,现代最大的迷信是科学自己,说得痛快!任何思想、逻辑、认识世界的方法,要是醉在自己的成功上,自负得以至封闭,都有望愚昧蛮横成一头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