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很多,没有月亮。路黑茫茫的。凭借着路两旁一团一团相连着的树头的影子,楚青很准确地行走在路的中央。
有两条狗和他相跟着。
四眼儿忽而跑在前头忽而返到后头,忽而又冲进路基外的耕地猛跑。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它总好像是在追着什么。不过他相信它不会跑得很远,更不会自己回了家。因为他手里牵着的白蹄,是它的不到半岁的儿子。他清楚地知道,它不会把儿子丢下不管。
四眼儿跑远了,消失在黑地里。白蹄冲着它妈妈跑走的方向“梆梆梆”地叫,白蹄的叫声不是“汪汪汪”,而是“梆梆梆”,他觉得真好听,好听极了。
他把手电拨亮,冲着四眼儿跑走的方向扫晃,帮着白蹄寻找它妈妈。
“哼唬——”四眼儿却出现在他们的背后,喉咙里轻轻地发出“哼唬,哼唬”的声响,那意思好像在说:“笨蛋们!我在这里,你们冲哪儿瞎咬,冲哪儿瞎晃?笨蛋们!”
紧接着四眼儿呼地一股风向他们扑过去。眼看就要扑住他们,它尾巴一拐,轻轻地闪跳在旁边,顺势把白蹄拨倒在地上。
被拨倒的白蹄干脆不往起站了。四条腿儿软溜溜地迎天张开,就那么躺着,脑袋瓜仰起些,眼睛警惕地瞭它的妈妈。
四眼儿绷直腿,用极慢极慢的像捉鬼似的那种滑稽动作走过来,到了白蹄跟前。猛地,它像人似的站起,可又猛地把腰弯下。两只前爪按住儿子,张开大嘴,虽是凶狠的样子,却是轻轻地叉咬白蹄的脖子还有它的肚皮。随后,四眼儿又假装不小心摔倒,让白蹄反过来将自个儿按住。白蹄咬它的耳朵,拱它的腋窝,横压在它身上,还乘机含吮它的奶头。它一把把它推开,它有点当着生人面的那种害羞的样子。
楚青“叭”地把手电关灭了。
我是来执行任务的,可不是给你们打着灯光,让你们娘俩表演打架逗着玩儿。
“走!”他大喝一声,拉紧枪纲,牵着白蹄就走。四眼儿不情愿地跟着,喉咙里又发出那种“哼唬——”的声音,表示着不满。或许还在告诉他:“要不是我主人叮嘱我们把你送到公社,我一下子就会把牵白蹄的细绳绳儿咬断,领着他回家。你要敢阻拦,我就咬断你的脚脖!”
楚青相信,四眼儿如果真打算这么做的话,它会轻而易举地就能够做得到。
四眼儿在全公社都是出名的厉害,出名的机灵,也是出名的忠诚。
四眼儿原先是跟着男主人存银放羊。它能领着羊群找草滩,它能把偷吃庄稼的羊从地里撵出来,它能把走丢的羊找寻回来。它还能听懂主人唱麻烦调。“一不滩一不滩杨柳树,一片一片青。一群一群的受苦人,啥时翻个身。”主人一唱,它就卧在他身旁,用头拱他用脖肩蹭他用舌头舔他,劝他别伤心。
存银在山梁让冰雹拍得得了急病,他死后,十五岁的大女儿菊叶到了小煤窑去下井装煤。三班儿倒。一年多了,四眼儿每天都要把小主人送到井口,小主人拍拍它的头,它就一路小跑返回村。菊叶妈估摸着女儿该出井了,她就又拍拍四眼儿的头,四眼儿就又一路小跑,赶到小煤窑。菊叶一出井,四眼儿就扑到小主人怀前,两条后腿站起,让菊叶搂住脖子跟它亲热。
有四眼儿接送,菊叶才敢走那九里地的荒野山梁路。有四眼儿接送,那些没安好心眼儿的后生们才不敢再在半路拦截她。有四眼儿接送,菊叶才能在半夜或是黎明前的黑地里走不迷路。有四眼儿接送,菊叶才能每天每天不顾疲劳地往家赶,这样她就能省出伙食钱供弟弟妹妹上学。这样她就能给病妈和弟弟妹妹们把饭做好,把一天的猪食熬好,把一天的羊饲料拌出来。
那天后晌菊叶出了井,到换衣房把清早穿来的烂羊皮褂烂猫皮帽烂毡棉鞋又穿戴起来。这些烂衣服都是死鬼爹爹留下的。她把自个儿打扮成个男孩模样,就冒着刺骨的西北风往家赶。这两天她不许四眼儿送接她了。四眼儿要生娃娃了。清早去煤窑的时候,她拿爹的牛皮放羊鞭把它拴在狗窝,不准它海跑。她还把自个儿的干粮,黑豆玉茭面窝头分给它一个。她拍拍它的脖子,它咬咬她的胳膊腕,他们分手了。她这是头一次独自个儿去煤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