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等啊等啊,等了一年又一年,等了一春又一春。她等到了南京解放,等到了上海解放,等到了全大陆解放,可就是等不回他,就是等不回她的孩子的爸爸!可怜了我的表姐,她打生下来就没能见到过爸爸的模样。
我出生了。我长大了。我来到姑姑家拜年了。每次来姑姑家见到的总是姑姑和表姐。开始我问:“姐姐,你爸爸呢?”表姐幽幽地应我:“他出远门去了。”又隔一年我再来拜年,还是见不到姑父,便再问,表姐还是这样回我。我纳闷了:这远门到底有多远?
“很远、很远,隔着一条银河。”姑姑答我。我看见姑姑这样说时,眼中溢满了闪闪的泪光。
那时我还理解不了这句话,现在知道了。其实姑姑早就从与姑父同在一个部队、逃回老家的人嘴里晓得了姑父被拉去了台湾,是从浙江宁波登的船。军舰在海上盘桓到舟山群岛时,体育老师趁人不备跳海逃跑。他是想回到姑姑身边吧?舰上的一位上校营长命令向海中开枪,是姑父的一群同乡兄弟冒死把他捞上船来……
那几年,姑姑家的门槛都快叫人踏烂了,都是来劝她改嫁的:你这样太苦自己了,没有人会为你立贞洁牌坊。再嫁个人吧,凭你姣好的面容,还愁没有可栖的梧桐枝?
在众多的说客中,有我的爸爸:“委屈一点,改嫁了吧,这个年月里有个在台湾的人,孩子们的前程都误了。你改了嫁,你解脱了,大家也都解脱了。”
可任谁去说,也无论说的是什么,姑姑就“我要等”三个字,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
就这样,孤女寡母,相依为命,苦苦相守,苦苦相熬。
在姑姑家的堂屋香桌上,有一只做得很精致的篾篓,里面放满了“小角子”(方言,指硬币)。我试着提过,好沉好沉,根本提不动。那年春节我又来了。一家人正围坐在一起喝姑姑做的最拿手的油面筋汆汤,忽然有爆花米的香气从门缝里钻进来。我经不住诱惑,舀起一碗米,又从篾篓里抓起一把小角子,迎门出去。等我爆完米花回来,我被眼前的情形惊愕住了:姑姑领着表姐在一枚一枚地数那小角子。我问这是为什么?表姐回答我:自我爸爸被抓走后,妈妈每天都要往这篾篓里放一个小角子,计算着爸爸走了的天数。这一篾篓就是爸爸走了的天数。
我为我的冒失羞愧难当。
姑姑从不说爱姑父,也不说思念姑父的话,只是有一缕淡淡的哀愁挂在她细细的美丽的眉宇间。可是,面对这一篾篓的小角子,我似乎是“猛”地懂得了爱是有重量的,是那个年纪的我提不动的。
这是没有尽头的苦苦守望,是看不到结尾的痴痴等待,可是从听不到姑姑红颜薄命之类的哀怨,甚至连叹息也没有,有的只是凤眼眺望着高天流云时的轻吟:“也许吧,此情可待成追忆,但我从不觉得当时已惘然。”
那时我的年纪还不足以理解世间的辛辛酸酸、悲欢离合,只觉得姑姑没有姑父相伴、表姐没有爸爸相亲很可怜,心怀着对他们的体恤和同情。我再不与表姐争长争短,再不碰姑姑家堂屋香桌上的那篾篓——随着时光无情的流逝,那样的篾篓又多出了一只。我更愿意多多到姑姑家来,送姑姑一盘绣花用的七色丝线,送表姐一枚我刚刚采到的火红的莆花,尽量使他们的生活里多些生气和话题,用我幼小的心温暖两个天涯落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