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算计是实在的,她要靠大丫头的定亲礼,给她惟一的儿子娶亲哩。
一连五六天就这么僵持着,最后还是我爸爸递给姑姑一把锋利的裁衣剪子,姑姑用它抵在粉嫩的喉咙上,才最终吓退了我的奶奶。在要人还是人财两空这二者必居其一的生死抉择面前,奶奶做出了具有奶奶风范的取舍。她长叹一声:“哎,罢了,罢了,世道是变了,人哪能扭得过世道。”
婚期定在腊月二十六,那年姑姑已满二十岁。
体育老师知道姑姑为爱一拼的决绝,深受感动,婚礼也就操办得格外讲究和隆重。请来了八抬大轿,一色剽悍的轿夫,轿杠全都用大红绸缎包裹着,一路的喧天锣鼓,数千响鞭炸得一地红纸花。蔡家庄的人都说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的气派,让他们开了眼界,一直称道了几十年。
迎亲的锣鼓还响在三里之外,姑姑就开始哭了。她当然是要哭的,这是我们那里姑娘出嫁时的一种习俗,是姑娘离家时必经的一个仪式。至于哭时的心境以及所哭的内容,只有哭者心里有数。南方女儿的泪水本来就多,再加上姑姑生性柔婉,多愁善感,而这桩婚姻又来得这般不易,她愈发泪如泉涌了,变着腔放声大哭。她心里是感激我奶奶的,毕竟是生母,毕竟有养育之恩,舐犊之情,毕竟在节骨眼上宽然释怀,她抱着我奶奶哭得很是动人。直哭到上轿时辰,被体育老师雇来的大红轿子抬着飞奔而去。
乡间有颠轿的习俗。就是轿夫们依靠着轿杠的弹性,唱着号子,有节奏地把轿中的新娘抛起又抛落。颠轿不仅意味着喜庆,据说还会给新娘所嫁的人带来往上蹿的官运、财运,轿夫是根据主人所给“红包”的多少来决定颠还是不颠的,给得多些,轿夫们才会卖力而周到地颠;不给,轿夫也会颠,那就是新娘受苦的时候了,会颠得你东倒西歪。体育老师家无负担,薪水颇丰,又深谙其中关节,自然出手阔绰,乐得轿夫们喜上眉梢,一路抬得喜颠颠的。
从我们家到体育老师布置的新房要经过一片河滩。腊月二十六,正是滴水成冰的季节。这天虽是艳阳高照,但久结的冰依然在河滩上闪着水晶般的光亮。轿夫们走上这片平展的河滩。领班的一声号起,轿子被抛向了空中……轿夫们尽情地颠着,跟在后面的新郎咧着大嘴合不拢地笑着。结冰的河滩是很滑的,有一个轿夫一没留神滑倒了,整个轿子也跟着倒了下来……
后来,有人把姑姑之后多舛的命运归结到这次颠轿被摔倒上来。
婚礼的喜庆总是短暂的,过了这短暂的喜庆,接着的是往后漫长的日子。姑姑并不知道包办婚姻并不只对女人而言,其实,那年月,男人在婚姻上也没有多少自由。体育老师也是瞒着父母娶的我姑姑,他的爷爷——一位当地很有名望的员外期望的是孙子能娶县太爷的外甥女为妻,尽管那女子生着粗脖子病,但毕竟跟县太爷沾亲带故。体育老师的反叛,结果就不如姑姑只是被锁进西厢房这般美妙了。先是老员外闻讯后一命呜呼,接着是县太爷发难。县太爷拍着哭得死去活来的粗脖子外甥女,安慰道:“两只脚的蛤蟆不好找,两只脚的男人还不有的是!你别哭,我给你找。我还要拆散他们,叫他们这辈子都不得安生!”县太爷是说到做到的。没过一个月,新婚燕尔的体育老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县里派来的人从我姑姑的身边拖走了。他被抓了壮丁。那时,正是解放军雄师百万准备横渡长江的时候,我姑父就这样被送上前线。
这一去,姑姑迄今再也没能见到她的体育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