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沈哲的时候只有18岁。
那是高三的夏天,我刚拿到北师大的录取通知书。那天妈带我去参加一个晚宴,在海边一家海鲜舫的雅座包间里,她指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中年妇女和一个比我稍稍大一点的男孩子告诉我:这是林阿姨,这是你沈哲哥哥。
我很有礼貌地叫:阿姨好,哥哥好。大人们便都很开心。
这个时候我抬头看看那个叫沈哲的男孩子,他的脸有点微微的红。我还记得他穿着格子的衬衫、浅色的长裤,有点瘦。但是我不能否认,和我那一群绰号叫“猴子”“猩哥”“狐狸”的哥们相比,他长得真的是很好看。
后来我说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相亲,那一晚我吃了很少很少的东西,扮了很长很长时间的淑女。但是我认识了很帅很帅的沈哲,他那时在北京读医学院,大三。
那天晚上散场之后妈妈们执意要去海边散步:她们很亲昵地说着话在前面走,我和沈哲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着。沈哲讲了一些医学院里的笑话,我不说话,只是客套地微笑。
九月开学后沈哲时常写信来,有的时候他会到校园里来找我。我们围着校园转圈,然后我带他去食堂吃饭,中间一直说一点漫不经心的话题。他看到学生会竞选的海报,鼓励我去参加,我说我不喜欢时常开会的感觉。他问我那你喜欢什么呢?我说我喜欢一个人在北京城里走,去皇城根摸摸城墙,去四合院看看竹竿上晾着的衣裳,或者在早晨的时候在狭窄的胡同里抬头看看天上的鸽子,听鸽哨的嘹亮。他说你真是个特别的女孩子呵,我笑,我说我会把这当作褒奖。
时间长了寝室里的女孩子就四处去说我是有男朋友的,还说那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子,在九月里穿格子衬衫、浅色裤子、有点瘦。她们说得惟妙惟肖,我就不高兴了,因为即便沈哲是优秀的,可是我就不优秀了么?我才19岁,漂亮,会弹钢琴,文章也写得不错。所以,我告诉自己我不可以向“相亲”这样古老的方式妥协。因为我想,如果我们真的走到一起了,是不是就意味着我再也没有机会选择?
于是我淡淡地对沈哲,他也就淡淡地说话、做事。我们之间,就像一杯净水,没有波澜,所以你可以看见水下五色的沙砾。
1996年的时候沈哲考上研究生,我大三,学习成绩还不错,想要毕业后留北京。沈哲要我考研我不肯,他说你会后悔的,我说我一旦做出了选择就不会后悔。他说等你升了大四就会变得现实,我说我从来都比你想象的要成熟很多很多个年级。他说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因为你不知道这个城市比其他任何城市都要蔑视本科学历。我笑了,我说你们是谁呢?你爸、你妈?我爸、我妈?他们需要我多优秀才可以配得上你呢?可是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按部就班去生活的女孩子,因为我受不了被约束。我已经厌烦了这样的大学生活,厌烦了你们每天都以为我要嫁进你们家洗手做羹汤!拜托你们可不可以给我一点点氧气!就一点点!
我从来没有那么大声地吼沈哲。他没有说话。只是很长很长的沉默之后,他追上快步行走的我,说:哎,你饿不饿,我们去吃大排档吧。
我回头看他,他的脸在夕阳的光影中有好看的弧度。
1997年6月,我大学毕业,每天在偌大的京城飘荡着找工作。正是这个飘荡的过程让我骄傲的心一点点沉淀:我终于也一点点意识到了自己的平凡——包括我的文字的平凡。可是我不后悔,我凭什么后悔呢——既然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愿意被约束的女子。而彼时,沈哲研究生毕业,据说已经在北京的医院里做了一名医生,依然年轻、帅气、温和、宽容、善良。
而我离开学校后在这个城市的小角落里租了小小的房子——我没有给他我新家的地址,因为不想让他看见我在廉价的租屋里用稿纸和钢笔谋生的辛苦。也没有给他我的传呼号码,因为不想让他的好心每天在小小的屏幕上提醒我:一直以来,有这么一个优秀的男孩子在我身边,他对我好,他不说他爱我,他包容我,像包容自己的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