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母亲总是给他每一样他想要的东西,可是到了他手里,只有一会儿工夫他以为那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很快他就把它抛在了脑后,下一个星期他会要六样完全不同的东西,尽管第七天他总是要他的母亲最最爱他。而她呢,只要她能做到,也乐意给他所有他想要的东西,当他笑的时候跟他一起高兴,当他哭的时候跟他一起伤心,并且心里很清楚,除了他自己,谁也无法帮他找到他正在寻找的东西。
他童年寻找的是一起玩的伴侣,这就是为什么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他那个心爱的池塘。因为他生下来那个夜晚在那里的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有时会回到他的脑子中,金子银子的破衣烂衫,彩虹的种种颜色有时会从他的睡梦中和他的白日梦中掠过。
那松鸡从芦苇里蹿出来,在后面留下一道像银箭飞过似的光──那不正是她吗!六月里,黄色的蝴蝶花像彩虹女神一样站在水里,向下面水的深处送去一道道金光──对,那正是她!他在金碧色薄雾里昏昏欲睡,只见那些山杨和白杨正在山谷里散步──她也肯定跟那些树在一起散步。一道彩虹在天空抛下它那弯弯的弧光;一只色彩鲜艳的蓝蜻蜓在阳光里游动;一片像丝一般的刨花从木匠的刨子里飞出来;一束烛光突然从灯里跳出来,越过一片雪地;一支火箭划入夜空,炸成五彩缤纷的无数星星……啊,那正是她!要不那是……不,那正是她!
但后来一直到安绍尼终于离开地球的眼睛时,他还没有找到她。
现在当他白费力气想从那棵开裂的老柳树里穿过去的时候,他这才清楚了一件事:所有这些年来他对公主的寻找一直没有停止过。那时他感觉到他自己终于被抓住,成了一个俘虏,那个脾气怪僻的老巫师控制了他,他抬头再一次看他童年的那个天堂,只见那个跟他一起玩的伴侣就在池子旁。
他大声地叫她,她却并不看他。她正在水草丛生的台地上跳舞,她的脸像是一朵花,她的头发像是光线织成的,在他的记忆中,她从前就是这样跳舞的。她的破衣烂衫随着她的舞步一起飞舞,闪烁出来的光芒瞬息万变,他刚刚瞥见蝴蝶花般的金黄色,它就变成了白杨树叶子的银色。变成了松鸡胸脯羽毛的棕色,变成了袅袅上升的篝火烟雾的灰色,变成了翠鸟闪电般掠过的蓝色。他并不怎么在意她有没有回答他,只要她在跳舞,他会一直看下去的。
她终于停了,向那个池塘弯下腰去,把手臂浸进水里去,开始取出池塘里的宝藏来:有花,有鸟,有树,有动物,有昆虫,有流星,有彩虹和弯弯的月亮。是的,他记得,所有这些东西他以前都看见过。这时,跟从前一样,她又伸到水里牵出一个婴儿,就是曾经在水草丛生的台地上坐过的婴儿。她又伸进水里,牵出来另一个安绍尼,一个大一点的安绍尼,手里拿着许多黑莓,接着她又牵出来一个安绍尼,他正在哭着要月亮──她给了他月亮,他却把它揉皱,就像把一个蛋壳或是一卷瓶颈上的锡纸团成一团一样。她越来越快地从中了魔法的池水里牵出一打打小安绍尼和其他许多形象,这些形象一直藏在安绍尼的心里,印在安绍尼的脑子里,时时浮现在安绍尼的眼前:那是他的父亲,他的母亲,那是巴巴和拉拉,那是双手捧着满满一捧太妃糖的匹尔斯先生;那是那些树,散步穿过山谷,它们中最最高贵的是从老宅基走出来的橡树,那棵在安绍尼还没有生下来以前就遭到雷击的大树。它裂了开来,从树干里走出了埃利-大卫斯,他一手拿着刨子,另一只手提着一大块干酪。在他的旁边走着小安绍尼,手指头摸着他的刨子,安绍尼的后面是贝尔蒂和他所有的哥哥姐姐,以及所有跟安绍尼在村小学里一起坐过的小女孩小男孩。一只喜鹊从池塘里飞出来,在它后面跳来蹦去的大娘也来了,这时地上忽然长出一片白白的蘑菇,傻别列正弯腰站在它们中间,他一碰那些蘑菇,它们就变成了星星。他的旁边站着另一个安绍尼,手里拿着风筝。一只金翅膀的马也从水里飞出来。从那绿色的台地上升起了一把梯子,一直升到天空,有许多小天使在梯子上上上下下,有的用脚上,有的头先下来──这种天水之间颠倒的联系使安绍尼都无法分辨哪是天哪是地。瞧!那不是光亮脚彼得吗?他正在做一个包括整个宇宙的钟,小小的安绍尼正在他的旁边哭;那里还有吉姆-斯托克斯,肮里肮脏,斜着眼看人,穿得破破烂烂,他正把满满一把橡树的果实和山毛榉的子儿贴到耳朵上去。当它们一碰到他的耳朵,它们就炸开来成了一棵棵树。十分好奇的安绍尼抓住他那件破烂的夹克,看着他。吉姆把一棵橡树的果实放到安绍尼的耳朵上,那棵橡树的果实也炸开来成了一棵树。
那些形象越聚越多,越聚越快。安绍尼的心在膨胀,胀得他以为自己的心一定会像橡树的果实一样炸开来──把自己的身体,也就是那脾气古怪的老巫师所控制的身体爆炸开来,让它得到自由,让它从他自己的身体里和他的牢笼中解放出来,它必须回到巴巴和拉拉那里去,回到他那正在读书的父亲那里去,回到他那正在扇扇子的母亲那里去。甚至在这里他都能感觉到她扇出来的轻轻的风。让他永远在这水草丛生的台地上,跟那么一大群心爱的伙伴在一起,永远属于居住在地球眼睛里无数形象的一分子,要他付出任何代价他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