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

查理狄更斯

1775年 11月一个寒冷的夜晚，有一班英国邮车行驶在从伦敦去多佛尔的路上。旅客中有一位来自著名的台尔森公司的伦敦银行家贾维斯劳瑞先生。当邮车颠簸着在黑夜中行进时，银行家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头发过早苍白、面容憔悴而消瘦的人的幻影。整个晚上他都在和这个幽灵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几句话：

“被监禁了多久？”

“快十八年了。”

“我想你愿意重回人间吧？”

“我不知道。”

在我们这个故事开始前约十八年，那时的马奈特大夫是巴黎城里著名的医生。但是有一天他突然间失踪了，人们尽了种种努力去寻找他的踪迹，但是毫无结果。失去丈夫的妻子陷人极度的痛苦中，她决心对小女儿隐瞒她父亲的真相，将她哺育成人。两年后，她也死了。临死前她将小露茜托付给了台尔森银行监护。这家银行多年来管理着马奈特大夫的财务。

不久前刚从巴黎传来有关大夫的奇怪音信，于是劳瑞先生启程去见他的被监护人，并向她讲明在她小时候发生的一些往事。这是劳瑞先生应尽的责任，但是这位好心的银行家又总是于心不忍。当他看见身材瘦小、满头金发的露茜上来见他时，他差点没有勇气告诉她真相。不过最终他还是完成了他的使命。

“现在，”劳瑞先生最后说道，“你的父亲已经被找到了，他还活着，虽然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是他还活着。他被带到他从前在巴黎雇的一个仆人的家里，我们就要去那儿，我去认他。你帮助他重新开始生活，并重享天伦之乐。”

庇护马奈特大夫的仆人是个名叫德发日的男人，他和他的妻子在圣安东区一个偏僻的地方开了一家酒店。银行家和露茜被带到阁楼上，在那儿，一个形容枯槁、满头白发的男人坐在一条矮凳上，正在做鞋子。那是一个精神遭受过极度损伤的男人，对身边的一切全然不顾。

在渡过海峡返回伦敦的路上，贾维斯劳瑞的耳边又响起了他和马奈特先生之间的对话：

“我想你愿意重回人间吧？”

“我不知道。”

五年后，在伦敦老贝雷法庭上，一个年轻的法国男人正在接受生死判决。在离他不远处坐着一个名叫西德尼卡屯的人。他模样脏兮兮的，眼睛盯着天花板，显然对身边发生的事毫不在意。可又正是他，第一个注意到那个囚犯与他的长相是如此惊人地相像。那囚犯叫查理斯达奈，他被卡屯从精心编织的欺诈圈套中营救了出来。

两个年轻人令人惊奇的相像仅仅在外表。查理斯达奈出身贵族，但他的前辈多年来对法国农民进行残酷的压迫，以至于埃弗瑞蒙德的姓氏被人憎恨和鄙视。作为这个家族最后的一位子孙，查理斯达奈放弃了这个姓氏和财产，仅以一个普通绅士的身份来到英国，渴望开始新的生活。

西德尼卡屯是一个年轻的英国律师，才智过人，但是他生活放荡，在一天天地堕落下去。他能给别人以劝告，却不能用这些忠告引导自己的人生之路。“明知道他的放荡正在毁掉自己，可他仍听之任之，让这种生活把自己蚕食殆尽。”

他和达奈很快便成了马奈特大夫和他女儿家的常客。他们父女俩住在索霍广场。在露茜的照料和爱护下，大夫几乎完全从长期监禁所造成的伤害中恢复了过来。只有在他很激动兴奋的时候，人们才可以察觉到他从前曾经精神失常的迹象。露茜马奈特甜美的面容很快便赢得了两个年轻人的心，但是她爱上了达奈。

正因为如此，露茜和西德尼卡屯之间的谈话令我们同情怜悯，并让我们为之悲痛哀惋。他明白，即使他的爱能够得到回报，那也仅会增加他的痛苦和悲哀，因为他感到这份爱无力把他从那已吞食了他的自私和耽于声色的泥沼中拯救出来。但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向露茜悲哀地表白了自己对她的爱情。当露茜意识到自己尽管无辜却成为西德尼悲伤的原因时，便哭了起来。此时，他恳求道：“别哭泣，亲爱的马奈特小姐。你知道，是我过的生活使我配不上你纯洁的爱情。我最后的请求是，你不时地可以想到，世界上还有一个男人，为了使你能与你所爱的人朝夕相伴，他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但是，黑暗的日子就要到来。1789年，倍受蹂躏的法国农民向他们的压迫者发起了进攻，巴黎的街上到处拥挤着成群的热切高呼着要“讨还血债”的人们。德发日夫人再也不坐在她那间小酒店的柜台后面，默默地将仇敌的名字织进毛衣里，而是手中握着利斧，腰里别着匕首，率领着一群疯狂的妇女冲向巴土底狱。法国革命真正开始了。

德发日夫人是这场革命的领导者之一，她从小就目睹她的家人沦为暴政和残忍贪婪的贵族的牺牲品。从那时起，她的生命便献给了报仇雪恨的事业。

血雨腥风、罪恶肆虐的三年过去了。1792年，贾维斯、劳瑞和查理斯达奈又回到了巴黎。劳瑞先生是为了保护台尔森银行在法国的分公司免受损失，查理斯达亲则是去帮助向他恳求援助的老家仆。直至他们踏上巴黎的土地时，他们才明白自己已经陷入于一场狂风暴雨之中。因生意的关系，劳瑞先生被准许释放，但是达亲立刻便被投入了拉弗斯监狱等待受审。对这一暴行，达奈得到的解释是，根据最新颁布的法律，要逮捕所有返回法国的侨民。但真正的原因是，他被认出是查理斯埃弗瑞蒙德。

这一消息很快便传到了伦敦，马奈特大夫带着他的女儿露茜匆匆赶去巴黎。因为他感到有把握的是，他长期被监禁在巴土底狱的经历将会为他赢得巴黎人民的同情，并将有助于他挽救他的女婿。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尽管大夫得到了让他的女婿免于一死的承诺，但是并未能救他出狱。

最后，法国的恐怖时期到来了，当初马奈特大夫所得到的同情因残忍的德发日夫人的影响而减少了。另外，在巴士底狱的废墟中发现了一份文件。马奈特大夫在上面叙述了自己被劫持和监禁的经历，并严厉诅咒埃弗瑞蒙德家族和他的后代们，宣称正是他们给马奈特大夫带来了长达十八年的悲惨遭遇。看来，查理斯达奈是在劫难逃了。

“押回牢房，二十四小时内执行死刑。” 跟随朋友来到巴黎的西德尼、卡屯则突发灵感，他不是向露茜承诺过他将为挽救她所热爱的人的生命而献身吗？通过行贿，他得以进入监牢。达奈被人从单人牢房带走了，卡屯则坐进去等候死亡的来临。对这一切内情，达奈全然不知。

沿着巴黎的大街，朝拉吉洛汀方向行驶着六部载着当天要受刑的犯人的囚车。在第三部囚车内坐着一个双手被绑着的年轻人，当街上的人群朝他喊叫大骂时，他只是静静地报以微笑，并摇头将头发更松散地垂落下来遮住脸庞。

咔嚓！一颗头颅被举了起来向众人展示。挤在断头台四周的成群的妇女们数着：“一。”

第三辆囚车拉了上来，里面囚禁着被人们当作是埃弗瑞蒙德家族后代的人。他的嘴唇表动着吐出一句话：“你热爱的生命。”

刑台下响起一片喊喊喳喳的低语声，许多人都仰起了头。然而刹那间一切都一闪而过。

“二十三！”

“吾予复活，吾为生命。’上帝说，“信仰我之死者，虽死犹生；信仰我之生者，永不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