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第一千九百七十一年之秋,东海边的苦役犯杭得茶,照例在海滩上度过他的白天。那是他在列宾的名画《伏尔加船夫》上看到的生活,但数年过去,他已经开始习惯了。
得茶所在的拆船厂,环境倒是不坏,“南方有山,名补恒洛迹,彼有菩萨名观自在。”得茶在一本破旧的《华严经》上看到了这段文字,补恒洛迹是普陀的梵语,汉语意为小白花,也是中国著名的供奉观音菩萨的佛教圣地。
自1966年的革命以来,这个从唐代开始兴盛的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的海天佛国,僧尼已经被赶得几乎一个不剩。得茶在劳作之余,踏遍了这个十二平方公里的小岛,那些被称之为普济、法雨和慧济的大寺,那些从前的小小的庵院,是得茶经常光顾的地方。千步金沙和潮音古洞,常常是寂寞无人的,正好由着他杭得茶去叩访。在那些监禁他的人看来,只要他不离开岛,他就算是蹲在一个大监狱里。而在杭得茶看来,只要能够脱离了那场他深陷其中的丑剧闹剧,他就算是脱离了樊笼。
他和这里的景色非常默契,大海、沙滩、破败的佛门,落日、打鱼的船儿。夏天到来的时候,海上云集的风暴把天压到极低极低,黑云翻墨,世界就像一个倒扣的锅底,他和他们的那一群,背着纤绳在沙滩上跋涉着,拖拽着那些从泊在海边的破船上肢解下来的零件。他们的身体几乎弯到了贴着地面,他们的手垂下来,汗滴到了脚下张皇爬动着的小蟹儿身上。苦难就这样被勒进了他的肩膀,鞭子一样抽在他的灵魂上。肉体的苦到了极致,就和精神的煎熬合二为一。苦到极处之时,偶尔他抬起头来,看沙滩与田野接壤的堤岸,那里长长的地平线上是高阔的天空,天空下是两个小小的点儿,那是盼姑姑和女儿夜生。她们几乎每天都到海边来眺望他,给他生存下去的慰藉。
孩子已经虚龄五岁了,十分可爱,一直就由杭盼养着。她很想给孩子取一个跟上帝有关的名字,甚至悄悄地取名为圣婴。但她不敢公开那么叫她。接生的九溪一家与左邻右舍七嘴八舌,报了一大批时髦名字:卫东、卫彪、卫青、红卫、卫红、文革、闻雷,听上去简直就是一支皇家侍卫队或者宫廷御林军。最后还是得茶一语定乾坤,说:“孩子是夜里生的,又是白夜生的,就叫夜生吧。”大家听了都一愣,说不出不好,也说不出好。有人冒失,便问那姓,得茶有些惊异地看了看对方,仿佛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说:“我的孩子,当然随我的姓。”
知道底细的杭家女人,一开始都担心吴坤会来抢了女儿回去。竟然没有,连看都没有来看一次。江南大学和一般社会上的人,都把此事作为一件稀罕的风流韵事,甚至那些对吴坤很反感的人,也以为他在这件事情上做得很大度。不错,杭得茶的确因此而一棍子打下去了,但这能怪谁呢,竟然生出一个私生子来,吴坤没有一刀杀了杭得茶就算有理智了。
得茶并不算是正式的公安机关判刑,实际上还是一种群众专政的特殊形式。定下来送海岛后,盼儿一声不响地就办了退休手续,杭家的女人中,只有她可以陪着得茶一起去服苦役。男人受难之际,也是女人挺身而出之时,这是从祖上传下来的传统。这在别人也许是不能想像的,但对他们抗家的女人而言,却恰恰是天经地义的。
杭得茶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也许那种泛舟海上的古代高士的梦想,一直在他的意识深处潜伏,也许他生性本来就是恬静,趋于自然,厌倦繁华的,也许这几年火热的人世的硝烟弥漫的战斗生活,实在是离他的性格太远,也许他到岛上的时间还不长,离群索居的生活的可怕的那一面还没有显现出来。当然,还也许海边人们对他还算不错,他们中甚至还有人对他抱以一定程度的同情。再说,他干活也着实让他们挑不出毛病。人们难以想像,这样一个瘦弱的戴眼镜的大学老师,怎么还能跟得上他们的步://伐。得茶甚至连病也没有生过一场,看上去明显的变化,只是他的背驼了下去,他还不到三十,腰已经有些伸不直了。
休息的时候,他也和那些拆船的民工一样,端着大茶缸子喝茶。茶是本地人自采自炒的,也是他杭得茶过去从来没有吃过的。休息的日子,得茶在山间行走散步的时候,曾经在寺庵附近看到过不少茶蓬,它们大都长得比大陆上的茶蓬要高大。他记得普陀十二景中,还专门有“茶山风露“一景。民工们对他多有敬畏,那是因为他们已经听说了他杭得茶流放前的赫赫名声。他们告诉他,他们现在喝的就是佛茶,听说可以治肺痈呢。这个说法让得茶觉得新鲜,茶叶可治白痢,得茶倒是在不少史籍中见过,但此地的茶可治肺痈血痢,却是他头一次听说。为此他还专门写信回去,向他的爷爷嘉和讨教。
爷爷嘉和在给孙子得茶的信里,尽量把有关佛茶的事情写得详细,那是他对孙子的最深切的爱。他已经七十出头了,但他也在和时光较量,他也在等待。他用那种平常的口气对孙子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