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得起你要大吹特吹,经不起你得给我说成经得起,你得帮着他把这事情摆平了。”嘉平说。
杭汉一时就有点发窘,不知所措地看看伯父嘉和。嘉和用他那双瘦手干搓着自己的老脸,一边说:“我估计着,劳改局方面一定要汉儿去,就是看准了我们杭家和罗力之间的关系,就是要我们公私兼顾。难为他们这种时候还想得到茶叶。你看看这个世道,血淋淋的打成什么样子了。倒是劳改局的人不去打派仗,当然他们也不能打派仗,放着这么些犯人要守呢。不过守着犯人,还能想到地里生的东西,这就算是顺天意民心的了,我们要为人家想到这一层。第二层,你姑夫这个人实在,他要是调皮,哪里会坐十五年牢。他既说他发明了密植法,也就是八九不离十,还得看你怎么说。你说得好,你姑夫就跟着好,你说得不好,你姑夫就跟着倒霉。这也是你姑夫点了名要你去的缘故吧。再退一步说,哪怕这密植法是不成功的——”
“——你放心,我总会把它弄到了成功为止。我也想着搞点科研呢,多少日子荒废掉了。“杭汉听了这两位老人的发话,心里有了底,便表态说。
杭汉对茶树的栽培,多年来已经积累了许多经验,但出国好几年了,关在学习班上,他主要的任务就是惩罚性的挖土,有时害虫多了,也让他过问,但密植这一块,这些年国内的科研现状他了解得不多。嘉和对制茶评茶销售茶这一块,可谓了如指掌,但说到栽培,他到底还不是个行家。伯侄俩吃了夜饭,就通宵翻书查资料。这些资料,本来杭汉都有,这场运动,七抄八抄,都不知散落何处了,于这一行的杭汉弄不到,反而是学史学的得茶这些年来积累了许多,他是作为茶文化书籍版本搜集的,放在花木深房里。破四旧抄家时他也没有处理掉,塞在床底下,这会儿就派上大用场了。
杭汉面临的,是茶叶栽培史上一个重大的课题。
茶,从野生到栽培,从单株稀植到多株密植,从丛栽密植到条栽密植,由单条到多条,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布朗生活过的云南原始大森林里,有着原始的野生大茶树,有着过渡期的大茶树,布朗的义父小邦威就生活在那些过渡性的大茶树下。还有一些人工栽培的古代大茶树,时间也有千年了。
嘉和一边敲着自己的太阳穴说:“老了,记性到底不好了。记得我小时候读茶书,《华阳国志》里是记载过茶的,说周武王的那个时候,就把茶当作贡品,说是"丹漆茶蜜-…皆纳贡之",是不是这个意思?”
“你还说你记性不好,一个字都不差的。我们说到茶树栽培有史可稽,就是从周武王开始的。不过这种东西,跟他们讲也是没有用的,他们只管现在的密植成不成功,还会管你三千多年前的事情?”
“这也难说。秦始皇焚书坑儒,做得总算绝,结果把他自己绝掉了。三皇五帝,照样绝不掉。为啥,总有人要听这些事情,要用这些事情。比如西汉吴理真,在蒙山顶上种茶,"仙茶六棵,不生不灭,服之四两,即地成仙"。现在是说不得的,说了就是四旧,封建迷信。不过总有一天人家会晓得,会感谢这个吴理真。为什么?因为他就是史书上记下来的第一个种茶人。没有他们这些种茶的,我们能够喝到今天的茶吗?多少简单的道理,只不过现在不能说罢了。”
杭汉惊讶地抬起眼睛,说:“没想到这些东西您都还记着,我们小时候你都教我们过的。”
嘉和连连摇手,“哪里哪里,我就晓得到这里为止了,比如《茶经》里说的"法如种瓜,三岁可采",我就知道得不实。本想查查贾思鹏的《齐民要术》,事情一多,也就过去了。现在再要找,怕是早封了烧了。贾思肥该是魏人,封建主义吧。”
杭汉这才露出点笑意,说:“还好你点了一个我知道的题。《齐民要术》上说了,当时的种瓜,是在垦好的土地上挖坑深广各尺许,施基肥播籽四粒,这就算是穴播丛植法了。唐代人就是这样种茶的。到了宋代,《北苑别录》记载到种植密度,说是"凡种相离二尺一丛",用的是因种法。我算了算,大概是一千五百多丛一亩吧。到了元明时期,开始用穴种和案播,每穴播茶籽十到数十粒。到清代就更进步了,出现了用苗圃育苗然后移栽的。你看这段史料倒蛮有意思,没想到得茶还会搜集这个。”
嘉和坐下来,看着杭汉,手就搭在他的肩上,他能说什么呢?什么也说不出来啊。杭汉嘴角抽搐着,还在笑呢,中年男人的眼泪渗了出来,说:“伯父,只有你晓得我为什么心都扑在茶上。茶养人,茶也救人吧,茶不是救了姑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