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茶并没有马上走回墓地,他在小河边站了一会儿,这里很安静,他也想使自己焦虑的心清有所缓解。有许多心事埋在心里不能说,有些事情还非常大。两个月来杭城出现了一些内容非常出格的传单,表面上看是针对血统论的,而有心人却看出了其中的矛头,那文笔不由得就让杭得茶想起他的弟弟得放。前些天回家,偶然从花木深房前的假山旁看到得放,还有他的亲密战友谢爱光,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姑娘。她看到他时明显地脸红了,不是害羞而是某种程度上的紧张与不安。他们手上都有油墨,他看着他们期期文艾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当时他就想,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和他们谈一次。此刻,站在这宁静的小河旁,这种心情更加急迫了。
感觉到后面有人,回头一看是爷爷。祖孙两个慢慢地走上了台阶,重新走到了烈士墓前。往年清明,总会有一些学校机关到这里来献上些花圈的,也许因为今年革命要紧,没有花圈了。作为烈士家属,嘉和觉得很正常,去年夏大以来,有不少墓还被人挖了呢。像杭忆和楚卿这样验明正身之后还是革命烈士,还能够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嘉和已经很欣慰了。他这么想着,一边摘了一些抽得特别高的嫩茶技,做了个茶花圈,放在石碑下,祖孙两个有了一番短短的墓前对话。
“听说吴坤已经出来的事情吗?”
得茶的手指一边下意识地摸着父亲在石碑上的名字,一边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说:“是姑姑告诉你的吧。”
嘉和摇摇头说:“吴坤来找过我了。”
这才真正让得茶吃了一惊,细长眼睛都瞪圆了,盯着爷爷,嘴微微张着。吴坤是杨真失踪之后立即就被隔离审查的,白夜心力交瘁,从天竺山下来就住进了医院,出院那天做常规检查,连她本人在内的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她怀孕了。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问这是怎么回事,甚至一开始谁也不敢告诉得茶。这个消息最后还是由白夜自己告诉得茶。
事情并不像杭家女人们想像的那么严重,得茶面色惨白,但神情始终保持着镇静,他冷静地问,接下去她有什么打算。白夜说,在她回北方的时候,吴坤已经把她的户口转到杭州,她想跟盼姑姑一起到龙井山中去教书。得茶想了想,说这是个好主意,有盼姑姑照顾她,大家都放心。白夜又说,她不想再见到他了,无论是他,还是吴坤,她都不再想见到了。
得茶听了这话,没什么表情,但额角的汗一下子渗了出来。耳边嗡嗡地响着,嘴却机械地说,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我尊重你的意见。这么说着的时候他站了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说:“你知道我很忙,恐怕不能送你进山了,以后我也可能会越来越忙,身不由己……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你……我……“他说不下去了,便要去开门,手捏着门把好几次打滑,白夜站起来给他开了门。他笑着,她也笑着,但彼此的目光都不敢正视。他的嘴角可笑地抽搐起来,眼镜片模糊着,他几乎是摸出门去的。他和她都没有提及孩子的父亲。对得茶而言,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个血淋淋的话题——一位与他有深厚关系的老人消失了,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生命却开始萌发,而他们都是通过她向他展示的。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痛苦就在这样的隐秘的持续不断的心灵拷问中打成了死结。
嘉和看出了孙子的惊异,但他不想再回避这个话题,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机会和得茶在一起说说话了。杨真的失踪事件,给了吴坤派沉重打击,反过来说,当然也就给了杭派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不管得茶愿不愿意再招兵买马,扩展队伍,反正他已经被推上了那个位置。他想抽身重新再做逍遥派,那几乎是个幻想。仅仅大半年时间,他和吴坤的位置就奇迹般地换了个个儿。严格意义上说甚至还不能说是换个儿,得茶杀出来之前还是一个普通群众,而吴坤打下去之后却真正成了一个楚国。
这正是嘉和日夜担心的地方:孙子越来越离开了自己的本性,他在干什么,他要干什么?他眼看着孙子一天比一天地粗糙起来,这种粗糙甚至能够从体内渗透出来,显现在表皮上。他讲话的声音,他的动作举止,甚至他的眼神,都变得非常洗练明快。偶尔回家,喝着粗茶,他的声音也开始喝得很响。这十来年他们杭家平日里也是喝粗茶的,但把粗茶喝细了,正是他们还能够保留下来的不多的生活方式之一。现在,这种样式开始从得茶身上退去了。所以他想他要和他好好地谈一谈。他说:“吴坤放出来了,听说审查结果他没什么问题,这事你比我清楚。我也不喜欢吴坤这个人,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心里没底,可你对他的那一套我也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