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八一八“毛泽东在北京天安门接见首批红卫兵之后,外省红卫兵破“四旧“之风转向砸寺院,毁佛像、古墓、文物,焚烧书画、戏装等。杭州的平湖秋月碑、虎跑的老虎塑像碑、岳坟的秦桧像都被砸了。
杭氏家族最最投人这场革命的少年抗得放,与他的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砸灵隐寺未遂之后,放眼展望全城,发现该砸该打的,都差不多扫荡过一遍了,那实在砸不了的,比如灵隐寺,看来也只得作罢。得放感觉杭州天地太小,他要杀向更大的战场,那更大的战场,当然是在北京。临走前他才听说妈妈和爸爸都办学习班,也就是都进牛棚了。这消息使他非常沮丧,但不足以使他一蹑不振。他分别写信给父母,告诉他们,他现在不得不和他们断绝一切关系了,因为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反革命啊。等到审查结束,如果他们回到了人民的怀抱,他也会重新回到他们的怀抱之中的。但如果他们被人民判定为敌人,那么对不起了,从此两个阶级的阵营交火时再见面吧。他急急忙忙地离开杭州城,其中父母的原因不可谓不重要。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正好那时听说毛主席又要接见红卫兵了,这一次是浙江美院的红卫兵战斗队代表上了天安门。得放他们则在下面欢呼啊歌唱啊跳跃啊,直叫得喉咙发不出声,这才班师南下。却也不回家,随便挤上一辆火车,就去革命大串联了。
留在家乡的年轻的革命者,可没有闲着。出现了许多的司令部,自然也就出现了许多的司令。这些司令又发出了许多的通告,其中最为振聋发愤的,就是红卫兵司令部发出的有关血统论的旦回。
派系间激烈的战斗,不可避免地开始了,红卫兵之间开始了一系列的流血事件。他们还得同时伸缩着腿脚,以便踢开党委闹革命,他们在呼喊着打倒对方的时候,也不能把他们的主要任务——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伟大使命给忘了。他们手忙脚乱,四处出击,闹得“环球同此凉热“。
杭得放从陕西延安回来之时,天气虽然已经凉了,但满街看到的气象,依旧可以用热气腾腾四个字来形容。炮轰啦、火烧啦、打倒啦、油炸啦,这些口号劈头盖脑地点缀在西子湖畔,让杭得放产生一种小别重逢之后的亲热,他心里急切切的,没想过那亲热是来自于口号,还是来自于西湖。
家里发生的一切重大的事件他都不知道。杭家人找不到他,他也没想过要和他们联系。按理他应该先到马坡巷他自己的家去,但三个月前刚刚抄过自己的家,一下子也实在有一点走不进去,想了一想,还是先冲到了羊坝头大爷爷家。他倒是有一点想念自己的母亲了,这才记得,革命开始时,他是给他的母亲写过一封义正词严的信,而且仿佛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没有和母亲再打过照面。想起母亲,他略略有点不安,他想,现在母亲要生他的气了,不过她从来也气不长。她这个人啊,真是太幼稚了。
老屋里只有叶子奶奶,见了得放,几乎跌坐在厨房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得放扔下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奶奶你放心,你们是抗日英雄,烈士家属,这里不是我们造反的对象。”叶子很少有这样性情外露的时光,她一下子扑过去,抱住得放,声音轻得连她自己都不能听见,但得放听见了,她说:“你妈妈死了。”
得放机械地重复了一句:“我妈妈死了……”他的脸上还堆着因为奶奶扑到他身上而不好意思的微笑呢。然后,这微笑就在脸上僵住,先是变成苦笑,继而才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发怔的呆笑——没有声音,飞扬的眉眼上一下子渗出违然遭到沉重打击之后冒出的汗珠。
他不知道自己问了些什么,只听到有人告诉他母亲是办学习班时投井自杀的。他第一个反应是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厨房里已经围过来几个大妈,他想都没有想,脱口而出:“她这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吧。”
这句话刚刚说完他就呆住了,悲从中来,巨大的恐惧,他吓得头发都倒竖了起来,用手一把抓住了按在头皮上,嘴唇和眼睛像渗水的沙地一样顿时干枯。叶子奶奶突然拿起手里的那块抹布往他嘴上擦,边擦边说:“快给我呸,呸呸!快把你刚才说的话呸出来,你给我呸出来,呸出来!“
得放一下子蹲在地上,呸了两声,突然跳了起来,叫了一声妈,就冲出去了。他跑到了巷口,看见外面红旗招展,标语满无,又是一个艳阳天。他听见后面有人在喊:你回来,你爸爸和爷爷都——不在家里,都在单位里,你回来,我带你去找你妈!